两个孩子
　　
　　 清晨，小男孩醒来。他显得有些疲惫，若有所失的双眼像是夜里做了一个梦。屋子里还略显昏暗，阁楼里潮湿的木板上能听到老鼠四窜的声音，他有些害怕，他本能地爬到窗口，把窗帘拉开让清晨里的第一缕阳光洒进恍若窒息的屋子里。
　　 自从被舅舅送到这个小镇上来已经有三个多月了，小男孩每个夜晚都不能安睡，山里长年积聚的湿气和着可怕的寂静让习惯了城市的喧嚣的孩子突然不知所措。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在小孩的眼中是如此的恐惧。
　　 墨色的山峦上吹过来的风沁着早春的一丝寒意，小男孩身子不禁颤抖。小男孩闭起双眼，感受心里的一片安宁。没注意到邻居家的后门蹲着一个小女孩，但她嘤嘤的哭泣声传到小男孩的耳朵里时不禁让他惊诧。小男孩对于哭泣声是那么的敏感，这么多个夜晚他一个人在被子里哭泣使他敏感地渴望找到相同经历的人相互依偎。
　　 小女孩全身近乎赤裸着，只穿着一条小裤叉，蹲在那个角落。房屋的影子覆盖着她，却没有带给她一丝的温暖。小男孩担心极了，为什么她要蹲在那里？为什么在寒冷的清晨里却不穿衣服？当小男慌张地思索时,眼泪不知不觉湿润了干涩的眼睛。
　　 他想叫她，却被一阵粗鲁的中年男人的叫吼声给震住。
　　 “你这个丧门星，一天到晚就会哭，有什么好哭的！！你听到没有，你再哭今天就不给你饭吃！你听到没有！”看样子是小女孩爸爸的声音。
　　 小女孩渐渐安静下来，把身子卷得更紧了。但这又有什么用？风还是不明情况地继续袭来，小女孩意识已经开始有些模糊。
　　 “妈妈……你在哪？”小女孩近乎绝望的哀求声沉重地撞击着小男孩脆弱的心，泪水顿时像绝堤的洪水淌过他稚嫩的脸颊。
　　 邻居的房门突然打开，里面冲出一个满脸胡须的男人，左手拿着一支喝剩酒瓶子，右手麻利地从腰间抽出一条皮带，重重地甩到小女孩赤裸的身上。
　　 “你妈妈已经跟野男人跑了！你他妈的还叫，再叫我就把你塞进厕所里！”说完又一鞭子打了出去……
　　 小女孩泪水模糊地看着阁楼上的小男孩，祈求的眼神多么渴望得到他的帮助。
　　 小男孩已经害怕得缩回身子，双手掩住眼睛，他不知所措，他救不了那个正在受苦的女孩。他看到那中年的男人是那么的可怕，像专门吃小孩的魔鬼。他不敢哭出声音，害怕自己的哭泣声也会招来魔鬼的蹂躏。
　　 不知是因为听到后院的吵杂声还是许久不见小男孩下楼吃早餐，一位身体还显硬朗的外公推开小男孩的房门。看到小男孩卷缩在窗口下，俺面而泣。窗外传来一阵杀猪般的叫嚷声，他就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外公走到窗子前，叹了口气，朝对面的中年男子嚷起来。
　　 “喂！猪肉陈，你还是不是男人，怎么就会拿自己的孩子撒气。敢情你平时杀猪的威风就会用在女儿身上呀，这不是罪过嘛！有本事去找那个杀千刀的混蛋，把他吃饭的家伙给割下来，那才解气嘛！”
　　 “唉……金大叔，我这不是喝高了嘛。但这丫头也真是的，天没亮就在那里瞎嚷嚷，我心烦呀。我也想找去呀，可是天大地大，我上哪找？”
　　 “行啦，猪肉陈，别整天就知道喝，出动干点正经事。还有，别再打女儿了！知道没有，若让我再见着，我叫全镇上的人都不买你的猪肉！你听到没有？”
　　 “听到啦，金大叔……”
　　 “听到了，还不把女儿牵回去，你看你把女儿弄得，像什么样！你家里没衣服给小孩穿了吗？！”
　　 “呵呵，有的有的。”
　　 小男孩依偎在外公的身后，看着那小女孩被她爸爸一支手拽在腋下，像拎着一件物品回房了。小男孩抱着外公的腿更紧了，生怕自己同样被那粗鲁的男人拎走一样。
　　 “好了，知秋……没事了。”外公低下身子擦干男孩的眼泪
　　 “你看你这脏脸，快去把脸洗干净，然后下楼吃早餐。我给你五分钟。”外公笑着刮了一下男孩的鼻子。
　　 “嗯，我知道了”
　　
　　 坐在餐桌前，小男孩仔细地喝着外公给他准备的鸡蛋粥。金大爷满意地给他挟了一块萝卜干。
　　 “吃饭不懂夹菜哪行？嫌外公这里的东西不好吃吗？”
　　 “不是的，外公。很好吃。就这碗鸡蛋粥就很好吃了”知秋有些惶恐，害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对。
　　 “跟你开玩笑的，你还认真啦？好好吃，吃饱了还得去上学呢”金大爷露出让男孩安心的笑容。
　　 “来到这里上学还习惯吗？班上有没有人欺负你？如果有的话，告诉外公！”
　　 “没有的，同学们对我都很好”知秋小声地回答着
　　 “哦，那就好！对了，昨晚上睡得不好吗？怎么我好像听到你在说话来着，是不是自己一个人睡害怕？”金大爷还是关切的问着
　　 “没有……我昨晚梦到妈妈了。”
　　 “哦，原来是这样。”金大爷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唉，别说了，赶快把粥吃完，要上学了。”金大爷开始催促起来
　　 “嗯，知道了”
　　
　　 学校依山而建，是一座两层的混砖小楼，三面围绕着一圈桂花树。远远望去，一面国旗高高飘扬在学校上空，一条四头牛并行的泥路一直延伸到小男孩的脚下。路上有许多上学的同学。几个调皮的学生算计着拉了一下哪个漂亮女生的辫子，惹起了女生的追打，就起哄地跑掉了。
　　 知秋沿着路边踽行，对几个在他后面指指点点的男生毫不理会。因为是在镇里，当地人都用乡里话交谈，所以他听不懂男生们所说的话，只知道大概是说他吧。来到这里读书已经有一个星期了，小男孩逐渐成为大家取笑的对象。大家都把他当作异类。平时总是一个人呆着不说话，总是拿着一本书看。上课时，却能回答老师提出各种对他们而言非常困难的问题，所以大伙也不敢招惹他。
　　 泥路两旁长满了油菜花，带着金黄色一直延伸到河滩。潋滟的河面上几只白鹳掠过，又飞向云雾缱绻的远山……这景色多像知秋昨夜梦里妈妈挽着他的手走过地方。妈妈笑靥如花，正给他唱他最喜欢听的歌儿……
　　 “妈妈……你在哪？”知秋忍不住哼出声音。那么细微，自己也仿佛听不清。
　　 忽然前面一个女生一个踉跄，像是拌到一块石头。惹来周围同学一阵嘲笑。那女孩羞赧地低下头，加快了步伐，转眼隐没在人群里。
　　 “那不是邻居家的女孩吗？”知秋心里一阵疑问。
　　
　　 知秋有些坎坷不安，在上课铃声敲响时才走到教室。老师已经在那里挥动着鞭子往迟到的同学身上打去，知秋也不能幸免地挨了一鞭子。在乡下学校，仿佛只有用这样的教育方法才能让学生们懂得做学生的本份。那些学生们也已经习惯在教师的鞭子底下学习的气氛，一鞭子加上一鞭子才清楚1+1=2。
　　 知秋有些受不了皮肤热辣辣的感觉，所以总是努力达到老师的要求，但相同的教育总是不能优待哪位特别的孩子的。比如这次就不能幸免。
　　 老师在讲台声嘶力竭地嚷着：“安静！安静！”手中的鞭子还不忘在讲台上敲出清脆的声音来。
　　 “还有一个星期就要参加升学考试了，你们这帮蠢材还想不想读初中了？难道接下来的一辈子就想在田里种三毛钱一斤的稻子吗？”
　　 “怎么不出声了？想不想读初中了？回答我！”老师已经有些不奈烦。
　　 “想……”全班的同学不情愿地回答着，脱着长长的尾音。
　　 “你们没吃饭呀！大声点！你们是不是吃鞭子啦？”老师的脸上狰狞毕露。
　　 “想！”这次回答得很干脆，要知道，没有谁喜欢鞭子的滋味。
　　 “好！同学们翻开书本第163页……”老师露出满意的笑容。
　　
　　 知秋有些心不在焉，那赤裸着上身蹲在房子的角落里的女孩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他眼神看这旁桌的女孩。这就是早上的那个哭泣的女孩吗？他无法想像这个梳着一条小辫子、穿着整洁的衣服，坐姿端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认真地看着黑板的女孩就是今天早上那个狼狈不堪的哭泣的女孩。她也是和他一样没妈妈疼的孩子吗？
　　 突然一个粉笔擦飞来，正中知秋的头上。
　　 “夏知秋！你眼睛看哪里？你以为你全知道不用学了吗？你还差得远了！你以为你肯定能考上县里重点中学吗？你如果再这样，回去和你外公卖烧饼去！”老师不留余地地训斥着知秋。
　　 “你老是看着安清做什么？看她能学到知识吗？你该学学她认真学习的劲头！快把黑板擦给我拿回来，好好听课！”老师的训话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仿佛只有让学生们无地自容地臣服在他的脚下才能体会到成功的快感。
　　 全班上下顿时嘲笑声成片开花，知秋脸上霎时间红透，直想往桌子下钻，但还要拿地上的黑板擦交还给老师。知秋低头捡黑板擦的时候看了一下女孩的脸。直到现在知秋才知道她的名字。
　　 而安清还是一脸木然地看着黑板，好像刚才发生的事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知秋算是在全班露了一次脸。下课后大家围着知秋仔细端详，不知哪个可恶的男生说了一句：“没想到平时不会说话的书呆子还是个花痴呀！哈哈……”大家顿时笑得前翻后仰的。
　　 “那以后大家就管他叫花痴吧！”
　　 知秋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从他们面目扭曲的样子已经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反正也不会在这个班里多久了，还是忍了吧……”知秋心想着。
　　
　　 放学时，知秋回到到外公开的烧饼铺子。
　　 “外公……我回来了。”
　　 “呵呵，知秋。来来来……到外公这里来。”金大爷手中拿起一个大大的南瓜烧饼“肚子饿了吧，呵呵，来尝尝外公的手艺。”
　　 如果说知秋来到小镇上能让他开心的事就是吃外公做的烧饼了。油而不腻的烧饼散发出诱人的葱油香，和妈妈常带他去必胜客吃的比萨饼不相上下。但知秋想到这眼泪就不住地往下流。
　　 “外公……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我想她了。外公，镇上不是有邮局吗？你打电话给妈妈告诉她我想她了……”知秋放下烧饼搂住了外公。
　　 “傻孩子，你妈妈她不是有任务吗？等她完成任务了一定会来接你的。”金大爷的眼睛已经湿润了。
　　 “好了！听话，你可是个男子汉了，不能老是哭鼻子。让女孩子看到了多羞人！你看，小清来啦，你想让她看你哭鼻子吗？”
　　 知秋听到安清来了马上把眼角残留的泪水擦干净了，看着安清走过铺子。还是一脸的木然，只是多了一些苍白。她走得有些缓慢，像是有什么在后面重重在脱着她。
　　 “小清……来来来，快来金大爷这。你看这是什么？”金大爷笑容可掬在拿起一片烧饼。“你爸爸还在市场里没收摊呢，来……先来外公这里吃一块烧饼垫垫肚子。”
　　 安清停下脚步，但她看见知秋有些迟疑，她从知秋的眼中看出一丝怜悯。想到早晨被知秋看到的那一幕让他有种被侮辱的感觉，她决定回家，但从她苍白的脸上看出她已经饿坏了。
　　 “哎呀，你这孩子。你回来！”金大爷一个健步把安清拉住，把包好的烧饼拿进女孩怀里。
　　 “唉，苦命的孩子，你看你饿得脸都发青了。快拿住，回家吃饱了好帮你爸多做些家务活呀，今早的事你别跟你爸爸一般见识啊，知道了吗？你爸爸也不容易啊！”
　　 安清努力地噙住眼泪小声地回了句话：“知道了，谢谢金大爷……”说完转身走开了。
　　 “唉！这就对了嘛。”
　　 知秋从铺子里追出来，看着安清走进铺子旁的巷子里，拐了个弯不见了。
　　 “外公，安清经常被他爸爸打吗？”
　　 “唉……说了你也不懂，回去帮我看铺子。”金大爷说着就把知秋牵回铺子里了。
　　
　　 知秋摆了一张高凳在门口，借着夕阳的余晖写起作业来。空气中弥漫着外公烧制的大饼的浓香让知秋感觉到一丝温情。三两个行人经过铺子，显得小镇是那么的安静。和早上那种令人窒息的寂静是全然不用的感受。
　　 知秋转过头看着外公说：“爸爸如果还活在世上的话一定会很疼我的，不会像安清她爸那样整就知道喝酒，还打自己的孩子。您说对吗？外公。”
　　 “是是是……你爸爸是个出色的警察，当然也是一个出色的爸爸。”外公打趣回答，又不落下手中的活。
　　 “是的！而且我还有一个好妈妈！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像爸爸妈妈一样，当一个出色的警察！”知秋转过身看着快要坠入群山的落日说着，像是说给外公给听，又像是告诉自己。
　　 金大爷放下手中的活，看着还显幼小的知秋的背影，眼泪已然溢出……
　　
　　 “对了，外公……我想为今天早上的事去向安清道歉。我并不是故意看她的……”知秋有些拘束。
　　 “傻小子，你乱想什么呀，小清她不会介意的。不过你能和她做朋友也很好。快去快回吧，等下就要吃晚饭了。”
　　 “嗯！”知秋高兴地回了一声便跑开了。
　　 金大爷跟出门口看着知秋走进巷子。他抬头渐渐被暮色笼罩的天色模糊了双眼。
　　 “小秋……孩子很听话，你放心地去吧。我一定会把孩子照顾好的。”
　　
　　 “安清……你在吗？”知秋来到安清家门口
　　 “你有什么事？”安清从门缝里探出头来问道。
　　 “没什么事……我这里有一套《十万个为什么》，是我十岁生日时妈妈给我买的。我拿一本来让你看……”知秋说得有些吞吞吐吐。
　　 “谢谢！我不看！你走吧”安清冷漠地回答，就想把门掩上。
　　 “你等一下，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跟你说声对不起……今天早上我不该退缩的。对不起！”知秋鼓足了最大的勇气哼出声来。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
　　 “好了，你把书留下吧。”安清语气软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