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店门前停下了脚步。
　　 雨已经停了许久。被雨水清洗过的路面依旧湿漉漉的，行人们的脚步声，直接被吸收进了鞋底残留的水渍里，等到再被释放出来的时候，它已经扭曲成了另外的东西。
　　 如果没有雨，这本该是个月圆之夜，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除了紧紧地积压在头顶上的那被城市的灯光映得通红的乌云之外什么都不存在。
　　 雨不会停得太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小时，它总会再下起来。这个城市的秋天就是如此，雨，几乎是每个星期都必不可少的东西。有时候，甚至会一连几天都不曾停顿。
　　 他在店门前站了片刻。隔壁店铺的站街女借着招牌上的霓虹灯朝他身上看了几眼，在确定是他本人之后便有些扫兴地移开了视线，她知道，至少现在，想把他拉进自己店里是没有任何希望的。
　　 他现在所在的这条街道并不是很长，位置距离市中心也相隔着很远的路程，几乎可以说是这个城市的边缘地带，但就是这样一个偏僻的街道，作为附近几个城市中唯一的红灯区，却是这个地区之中无人不晓的。
　　 他挠了下头，转身迈上门前的台阶，推门走进了店里。这次呈现在他眼前的景象比以往大部分时间都要安静许多，并不很大的门头房里只有老板娘一个人坐在柜台后面摆弄着手机，现在店里唯一的声音是从挂在墙上的电视机里发出的，一位西装革履的主持人正在播报着今天的时事新闻。
　　 看他走进来，老板娘把手机锁上屏，放到了柜台上。
　　 “今天不营业吗？怎么没人啊？”他朝着柜台走过去，并向老板娘问道。
　　 “有的在招待客人，有的出去了，不过应该快回来了。”老板娘回答说。
　　 “那个……”
　　 “别问了，颖在楼上。”没等他把问题说完，老板娘就先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在楼上吗？”他低声念叨了一句。在这一刻，他好像听到在楼顶上方的云层里响过了一声闷雷。“那她……今天晚上没时间了吗？”
　　 “不，那倒不至于。”老板娘答。对于他的事情，颖已经亲口告诉她很多了，她也知道今晚对他本人的特殊意义。“那人没带多少钱。只不过他俩才刚上去，你可能要多等一会儿了。”
　　 “是吗。”他嘟囔道，又用手挠了下头。
　　 她不在这里，她没有像约定的那样在这里等他。尽管这种事情在过去这一年半的时间里已经发生了不知道多少次，但他的心情从未像今晚这样复杂过。他还要在这里等下去吗？他暂时还做不出这样的抉择。
　　 “哎，你干嘛呢，别把人家姑娘的照片给折坏了。”老板娘的一声喝斥把他从自己的思绪里拉了出来。这时他才注意到，那张他不知道从哪里拿起来的照片，已经快要被他弯出折痕来了。
　　 但他并没有立即松手，而是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那张照片上。那是一张女孩子的照片，上面的主人公留着个简单的齐肩短发，穿着一件简简单单的运动衫，看上去大约十八九岁的样子。那时的她正冲着相机镜头微笑着，那感觉虽然算不上开心，却也能给人一种安定的温馨感。
　　 “店里的新人？”他把照片放到柜台上，向老板娘问道。
　　 “小絮吗。”她看着照片回答道，“是，确实是新人，前几天刚来店里的。”
　　 “看着年龄很小啊。”
　　 “成年人啦。”老板娘伸手拿起遥控器，关上了电视。“别想多，我这里不做小孩子的生意。”她叹了口气，“不过，这孩子还是有点儿故事的。她母亲好像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没了，是她父亲一个人把她养大的。最近他父亲生病住进了医院里……这孩子真挺老实的，能到这一步大概也是走投无路了吧。这两天她晚上来我这里，白天还要去市里的那个明月酒楼里打工。”
　　 听老板娘说着，他摇了摇头，又一次把目光聚集在了那张照片上。
　　 这时候，店门再次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他的视线也随即被吸引了过去。
　　 一男一女从门外走进来。男的他见过很多次，是这家店里的一名牛郎。而走在他身边的就是照片上的那个女孩。这时的她身上穿着一件淡黄色上衣，头上的发型从照片上的齐肩短发变成了面前的双马尾。她走到柜台前，笑着跟老板娘打了声招呼，便跟着牛郎一起走进了门头房后面的楼梯口里。
　　 “要不在颖下来之前让她先陪你一会儿？”老板娘像是职业习惯一般地随口问了一句，尽管她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太可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嗯，可以。”回答说出口，他心里暗暗一惊，这句话显然并不是通过他意志作用说出来的。但他并没有给予反驳，就算是意识层面他也并不反对如此。相反，这个下意识的回答也正好契合了他现在最想做出的选择。
　　 老板娘愣了一下。他的这种态度还是让她有些出乎意料的。“你确定？”
　　 “没事，现金够了，不会赊账的。”他答非所问地说。
　　 “那好吧。”老板娘说着，从柜台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递给他。“你还是再用上次那个房间吧。”她又在柜台上拿起了手机，“刚才跟你说了，这孩子才刚来没几天，没接过几个客人。你尽量多担待着点儿，对人家姑娘温柔些。”
　　 他没有回答，直接拿着钥匙走进了门头房后面的那个楼梯口里。
　　 走上阴暗的楼梯，来到二楼，能和他手中的钥匙相契合的那把琐就待在走廊最深处的那个角落里。
　　 他走到那间屋子前，打开门，在走进去的同时顺手按开了屋里的灯。单单看上去，这里和普通的旅馆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心理问题，每次他走进这种房间的时候总能闻到一种很污浊的味道。自然，这里的卫生条件肯定是比不上一般的商务酒店的。那些遍布在墙上的黄褐色的污渍清洁工们是不会去留意的，就连被扔在床底下的那些各种颜色的塑料包装纸都几天也没人来打扫一次。
　　 他脱下外套，坐到了屋里唯一的床上，眼前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那么的熟悉。一年半之前，他和颖就是在这里重逢的。
　　 尽管在此之前，对于颖的现状还是有所预估的，但当在历经六年以后再次见到她时，他还是不愿相信眼前这个堕入风尘的女子，就是他在记忆里的高中课堂上经常向他注视的那个女孩子。
　　 他到底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呢？这个问题直到一年半以后他马上就要离开这座城市的今天，他也依然找不到任何答案。
　　 “有人在吗？我进来了。”无谓思索间，一个有些怯懦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一秒钟后，那个照片上的女孩便再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嗯，不关门吗？”他平静地向女孩质问道。
　　 “呃，对不起，我忘了……”女孩涨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行吧，你坐这里，我去关门。”他说着，站起身向门口走去。等他关上门回来的时候，女孩已经安稳地坐在床边了。
　　 “我听老板娘说你父亲的事了。怎样，他还好吗？”他坐在女孩身边，向她询问道。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她这个。难道他很关心这个问题吗？这个与他自己毫无关系的问题。
　　 对于这样的开场白，女孩也惊住了。她愣愣地看着他，好久没缓过神儿来。“嗯，还好。”她还是在片刻之后回答了他，“情况基本挺稳定的，马上就能做手术了。”
　　 “你父亲就兄弟一个？家里就没有什么亲戚了吗？”他继续问道。
　　 “不，我爸爸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只不过……”
　　 从这场对话开始，他就并不在意女孩到底回答了些什么。他只是坐在她旁边，侧耳倾听着窗外的雨声。是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雨又下起来了。屋子里唯一的窗户只关了一半，稀里哗啦的雨声几乎可以毫无阻挡地灌进房间里。
　　 突然，似乎是一瞬间的事情，他好像把过去所有的幻想都拉回到了他的脑海里。淡黄、深粉、纯白的色彩渐次堆砌在他的眼前。
　　 雨势突然大了起来，时不时它还会顺着风飘进这间狭小的屋子里。此时的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在乎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什么都改变不了。明天他就要离开这个城市了，也许再也不会回来。这里的一切对未来的他来说都只是记忆中的一个虚幻的泡影。挽留住这一切还会有什么意义吗？恐怕也不会有吧，这到头来都只是人类心理的想象罢了。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也早就忘记了今夜来此的真实目的。耳边似乎有什么声音一直回旋着，好像音源是在很远的地方。
　　 女孩哭了起来。
　　 他没有去安慰她，而是随手把从女孩头上掉下来的发带扔到了床下。
　　 一阵敲门声过后，房门直接从外面被人打开了。“你对这孩子做什么了？”望着躺在床上不停抽泣的女孩，颖皱着眉头问他道。
　　 “没……没什么。”他叹了口气，低声说。
　　 颖没再去看他。她走到床前，温柔地给女孩穿好衣服，陪着她走出了房间。
　　 他一个人站在屋子里。外面的雨是不是还在下他并不知道，此时的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声音能够传达进他的耳朵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