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一脉书香出阁来(散文)
一
迎着初冬微冷的寒风,穿越雨雾迷离的月湖,踩过湿漉漉的石板小径,一大早,我们一行四人,向一座青砖黛瓦的古老建筑慢慢靠近。
脚步迟疑,心跳突突,呼吸轻颤,我以朝圣般的虔诚,叩响了一扇厚重而庄严的大门。
天一阁,我终于来了!
三十五年前的初夏,大学毕业前夕,我初访宁波,始闻天一阁之名,即刻便有走近它的冲动。然适逢闭馆修缮,无奈地与它失之交臂。没曾想,这一错失,竟然逾越了三十五个春秋。
这期间,读了余秋雨先生的《风雨天一阁》,感怀其四百多年的风雨历程,对它的向往又增添了几分。后来,我调入华南一著名高等学府,成为一名图书馆人,了解到天一阁在图书馆发展史上举足轻重的地位。它,是中国现存最早的私家藏书楼,是亚洲现有最古老的图书馆,是世界最早的三大家族图书馆之一。它,不仅是现代图书馆之滥觞,更是中国读书人的精神殿堂。如此书香氤氲的圣地,如此古朴沧桑的精神家园,怎不令我魂梦相牵。
今天,我千里迢迢赴一场书香之约,为的是了却三十五年来的一桩夙愿。今天,让我暂且放空自己,怀揣一颗素心,缓慢而谦恭地打开你——天一阁,你这本古老而厚重的线装书。让我在一页页泛黄的纸张里,找寻华夏文明传承的脉络,呼吸悠悠墨香中散发出来的精神气息。
二
那不就是您吗?天一阁的缔造者——范钦,范东明。峨冠长髯,一袭长衫,手捧书卷,正襟危坐。果真是一派读书人倜傥儒雅的风范。我默默地站在您的面前,向您行注目礼。呼吸有些急促,手足有些无措。在我的心目中,您不仅是一位读书人,您还是中国最早的图书管理员,最早的图书馆馆长。作为一位普通的读书人,一位现代图书馆人,我该怎样向您致敬呢?让我虔诚地向您鞠一个躬,喊您一声范老先生吧。
范老先生,在您生活的明朝,皇帝昏庸,宦官专权。上梁不正下梁歪,多少官员得过且过,纸醉金迷。而您却出淤泥而不染,酷爱读书。年轻时,您的家境并不富裕,您千方百计借书抄书来读,终于金榜题名;入仕之后,您到处搜罗图书,以致偌大个东明书楼,容纳不下您的宝贝;年岁渐老,回归故里,您没有安享晚年,而是劳心费力,建造一座美轮美奂的天一阁,集天下奇书而藏之,最多的时候达到七万余册。您大概自己也没有料到,您爱书爱出了新高度,成为中国藏书第一人。
在古朴斑驳的大门前,我静静地站立,默默地仰望。宝书楼,天一阁,历经四百多年的风雨,你依然屹立在这里。我的双眼抚过一扇扇精美的窗格,凝眸于那古旧而厚实的天花板,仿佛想透过它,去窥见幽暗而神秘的二楼书库。我知道,那里便是您当年藏书之处。
我一阵恍惚,仿若穿越到了四百多年前。我看到了您,范老先生,着一袭蓝布长衫,神采斐然,在一排排书架中间逡巡,好像一个国王,在巡视自己的领地。您,一会儿站在书架前,笑吟吟地看着一册册图书,嘴唇嚅动着,似乎在与它们窃窃私语;您,一会儿从书架上慢慢地取出一册书,用手指轻轻掸去封面的灰尘,然后,翻开书页,小心翼翼地放入一枚芬芳的芸香草……
自古以来,大大小小的官员不计其数,多少人曾权倾朝野,显赫一时。可他们的名字至今还有多少人记得?“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而您——范老先生,已然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的一座高标,令一代一代的读书人高山仰止。李白曾狂言:“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其实,成就李白千古之名的,哪里是他的豪饮,而是那一千多首惊风雨、泣鬼神的诗篇呀!同样,如果没有天一阁,范钦这个名字怕是早已湮没在历史的风烟中,难得被人提起吧。
世界上最长久的东西,从来就不是什么金银财宝、功名利禄,只有文化,才是一个民族长盛不衰的基因,一个人流芳千古的资本。
三
几百年前,受印刷及传播技术的局限,收藏书籍是一件极端艰难的事。纸质书籍,像婴儿般娇贵,稍有闪失,便前功尽弃。它遇火成灰,逢水发霉;怕虫蛀,忌鼠啮;时间长了会风化,多一次触碰,多一份损伤;尤其遭战乱,被贼偷,更是它的灭顶之灾。黄宗羲曾感叹:“尝叹读书难,藏书尤难,藏之久而不散,则难之难矣。”余秋雨在《风雨天一阁》中写道:“它实际上已成为一种极端艰难、又极端悲怆的文化奇迹。
那么,这奇迹又是怎样创造的呢?范老先生的开创之功,自然是功不可没。
他不仅搜集并保存了七万册图书,还苦心孤诣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防火防虫的措施。天一阁的名字出自《易经》里的“天一生水”,是富含深意的,即以水克火。他还在屋前建造水池,以备不时之需。
“长喜青葱多带草,遥知呵护有卿云。”用书带草去火,以芸香草辟蠹,皆是老阁主的创新和美意。书带与芸香,实际上成了天一阁的护阁神草。尤其是芸香草,它以干枯的形态入藏书圣地,拥万卷书籍而眠,保全了天一阁的藏书文化,升华了自身的价值。即便在今天,依然是藏书人的珍宝。
创业难,守业更难。范老先生用尽毕生精力创建的天一阁。该如何保存下去呢?这成了日渐衰老的范老先生的一桩心病。
一天,他把大儿子和二儿媳叫到自己的病榻前,将两份遗产摆在他们的面前:一份是他一生置办的金银财宝,房屋地契;另一份便是天一阁及其藏书。
大儿子范大冲拥有优选权。老人浑浊的双目紧紧盯着大儿子的脸,似乎想从他的神情里窥视出他内心深处的想法。只见大冲神色笃定,不慌不忙地拿起那本天一阁的地契,双膝跪地,郑重说道:父亲,您放心。二弟早逝,我是长子,保护天一阁,并使之发扬光大,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老人微笑颔首,两行浊泪汹涌而出。
范大冲此举确实令人赞叹。要知道,他这是继承了一笔负资产啊!要保管好这七万册图书,要付出多少时间,多少心血,多少钱财,他心知肚明,可是他义无反顾地承担起这份重任。
当下,国人道德沦丧,拜金主义盛行,许多家庭在遗产分割时闹得鸡犬不宁,甚至对簿公堂。与古人范大冲相比,他们难道不应该感到羞耻吗?
我想,范大冲之所以有这份担当,应该得益于深受儒家文化熏染的良好家风。他的父亲一生饱读诗书,学而优则仕,成为一名文化官员。可想而知,作为长子,父亲的言传身教早已在他的脑海里烙下深刻的印记。他懂得百善孝为先的孝道,他理解“诗书传家”的真谛。从此,范家后代开始了一场保护天一阁藏书的接力赛。这根沉重的接力棒,代代相传,一直传递了十三代,延续了四百多年。
这,难道不是一个伟大的奇迹!
四
范钦去世之后,范大冲成了天一阁的新阁主。他在维系和补充天一阁藏书的同时,建立了一套维系天一阁藏书的严苛家规,“代不分书,书不出阁”的律条一直被子孙后代所遵循。
在一个房间的墙壁上,我看到一份清道光年间制定的《范氏禁例》:
子孙无故登楼者,罚不与祭三次;
私领亲友入阁并擅开书橱着,罚不与祭一年;
擅将藏书借出外房及他姓者,罚不与祭三年;
……
也许有人会说,书藏之不用,有何意义?
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初入图书馆工作,所有的书库都还是封闭的,是不允许读者进库选书的。读者要借书,还要填借书条,让工作人员去找出来。这对于读者来说,多么不方便呀!可当时的图书馆为什么要这样做?究其原因,还是为了保护图书。在印刷技术已经高度发达的二十世纪末,图书馆尚且还采取闭架借书的措施,那么,四百多年前的天一阁制定一系列保护藏书的规定,就不难理解了。
假如没有这些严苛的制度,天一阁也会像其它诸多藏书楼一样,早已成为历史的烟云。如果没有天一阁,那些珍贵的明代地方志和明代官书,今天还能看到吗?如果没有天一阁,中华民族的文化谱系也许会出现更多的断层。
“只有书籍,才能让这么悠远的历史连成缆索,才能让这么庞大的人种产生凝聚,才能让这么广阔的土地长存文明的火种。”余秋雨先生如是说。
五
说到范氏家族家规的严苛,总是让我想到一个人。徜徉在流淌着历史的沧桑与厚重的人文气韵的庭院,似乎总有一双忧郁的眼睛在我眼前浮现。
她叫钱绣芸,是一个酷爱读书的女子。可是她生不逢时,生在一个尊崇“男尊女卑”“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时代。但是,那些儒家礼教,挡不住她一颗如饥似渴的读书之心。她是宁波知府的内侄女,家里也有不少藏书的。她读完了自己家的藏书,又从叔叔家借了不少的书来读,依然贪书无厌。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听说范家的天一阁藏书富甲天下,便不顾女孩子的矜持,求叔叔做媒将她嫁到范家。
她终于成了范家的新媳妇,离藏书楼只有咫尺之遥。她喜不自胜,仿佛已经置身于一片书的海洋,正贪婪地吮吸着芸香草的芳香。
一日,夫君要去阁中读书,她说我也去。
夫君两手一摊,摇摇头说,家规规定,女子不能进阁读书。好似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她打了个寒颤,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她不敢说什么,她又能说什么呢?她的美梦,被无情的现实击得粉碎。多少次,她临窗伫立,仰望那座神秘莫测的藏书楼。它,近得仿佛触手可及,又仿若远在天边。她终日神情恍惚,落落寡欢,好像丢了魂似的。她恨,恨自己没有生为男儿身。不久,即抱恨而终。
这是怎样一个嗜书如命的奇女子!她对书的痴迷让我感动不已;她的不幸遭遇,让我为之叹息,为之不平。
六
公元1673年,即清康熙十二年,是天一阁历史的一个分水岭。它一贯坚持的“外姓人不准入阁”的铁律终于被打破,它对外紧闭了一百多年的大门终于徐徐开启。打开这扇关卡重重的大门的,是大名鼎鼎的浙东学派领袖黄宗羲。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黄宗羲早已听闻天一阁的大名,一直有登阁一览的愿望。可想到天一阁的森严壁垒,他又犹豫了。然而,他毕竟是一位敢想敢做、在朝野上下影响深远的大学者。无论如何,为了自己的学术研究,他都要试一试。
那天,他长衣布鞋,轻车简从,来到范氏门前,报上自己的大名。当时,主持天一阁的是范钦的曾孙范光燮。范光燮久闻黄宗羲大名,对他崇拜有加。他急忙召集各房子孙,一把把铜锁次第打开,黄宗羲成了登上天一阁的外姓第一人。从此,沉睡了150年的天一阁苏醒了。
范光燮这种不墨守成规的开明之举,迎来了天一阁的黄金时代。黄宗羲翻阅了天一阁的全部藏书,把其中流通未广者编为书目,并另撰《天一阁藏书记》留世。从此,天一阁的藏书广为天下所知,开始显现藏书原本的意义。
说到底,藏书的终极目标是用。用得其所,其价值越大。天一阁自黄宗羲之后,开启了对外开放的小小缝隙,此后二百年,先后有十位文化史上有名的学者登楼阅读,并广泛宣传。可以这样说,没有黄宗羲等学者的登阁阅读,便不会有天一阁在历史上的辉煌。
七
我以为,天一阁历史上最大的一件事,莫过于为编撰《四库全书》献书。
我们知道,《四库全书》是在乾隆皇帝的主持下,由纪晓岚等学者编撰的一部大型丛书,分经、史、子、集四部,集中国古代图书之大全。
当乾隆谕旨各省采访遗书,要各地藏书家积极进献之时,天一阁的祖训“书不出阁”面临着一次严峻的考验。在遵从祖训和响应皇帝号召之间,范钦八世孙范懋柱审时度势,做出了明智的选择。就像小河归入大海,留存于民间的私人藏书,汇集到了祖国文化典籍的汪洋之中。这一脉来自四百多年前的书香,终于慢慢飘出了深阁,渗透到中华民族的文化血脉之中。
据史料记载,天一阁进呈珍贵古籍六百余种,其中有九十六种被收录在《四库全书》中,有三百七十余种列入存目。这是对国家的文化事业做出的巨大贡献啊,完全可以说是一件彪炳千秋、泽被后世的壮举。
乾隆皇帝的目光由此被天一阁所牵引,不仅多次予以褒扬奖赐,还授意新建的南北七阁藏书楼要仿照天一阁格局营建,连取名也都效法天一阁,取了一组典雅而富有深意的名字,如文渊阁、文津阁、文澜阁等。得到了最高统治者的垂青,天一阁更是声名大振,闻名遐迩,光耀古今。
八
近代以来,中华民族内忧外患,战乱频仍,社会混乱,天一阁也一次又一次遭受劫难,藏书散失严重。但它历尽沧桑之后,依然屹立不倒,为中华民族保留了一脉书香。
随着信息技术和网络技术的发展,古老的天一阁又焕发了新的生机,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2010年,第一批三万册珍稀古籍,全部实现数字化,全球读者可以通过网络在线阅读。
正当我们要告别天一阁的时候,一群小学生,穿着整齐的校服,在老师的引导下,鱼贯而入。他们清脆的童音,充满朝气的脸庞,使得有些沉寂幽暗的庭院,霎时明亮起来。
而严酷的家规又是保护天一阁藏书的重要手段。
第二部分是全文的重点,我的确花了一番心思。
既不能照搬已有的资料,又要表现范钦的伟大,
只能发挥想象,让人物立起来,不那么扁平。
事有凑巧,那天是周末,我们离开的时候,
有一大群学生进入了天一阁。
所以我的结尾就顺理成章了。
愿望得以实现,甚是激动兴奋,作为现代图书馆人,对范家数代人藏书的艰辛体味得也越发真切。谢谢姐姐的生动诠释,让我不出门也了解了伟大的天一阁,更了解了范家一代代人的伟岸形象。
以一个现代图书馆人的视角来写天一阁,还是与一般人有所不同。
——我读春光老师散文《一脉书香出阁来》随感
最难写的是真情。作为一位普通的读书人,重要的是作为一位图书馆人,我该怎样向中国最早的图书馆管理员,图书馆馆长致敬呢?
穿越35个春秋,天一阁,我终于来了!现在我才知道,春光老师为什么那么执着要在宁波停留!
世界上最长久的东西,从来就不是什么金银财宝,功名利禄,只有文化,才是一个民族长盛不衰的基因,一个人流芳千古的资本。
风逝老师在编辑按语中,评价《一脉书香出阁来》结构匠心,脉络清晰,运笔自如。非常恰当。
重温历史,向为国家的文化事业作出巨大贡献的先贤致敬。这是我们到访天一阁的目的!
很高兴这次能与流年社团春光老师,纷飞的雪社长、芦汀宿雁主编一同游览天一阁!因此,今天读到这篇游记散文,十分欣慰!
祝贺春光老师,一篇游记佳作诞生!遥祝冬安!
我这次也算是机缘巧合,去天一阁是必须的。
你为了天一阁,特意去宁波与我们汇合,真的令人感动。
编辑现代图书馆人华南理工的燕剪春光笔下的图书馆之祖——天一阁,感受到了作者内心不一样的情怀,一句“一脉书香出阁来”,高度凝练地归结出四百年来天一阁的变迁,而化枯燥的游览为生动的描述,栩栩如生地树立起数代范家人爱书藏书呵护书、无私传承中华古老文明的伟岸身影,令人感佩不已。请欣赏,中文科班出身的燕子姐姐的精彩美文——
燕子姐姐,俺以你为傲!
我当奋发努力,不辜负你的厚爱。
这是从天一阁参观回来的一点感受,拿来与大家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