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礁石】上党行吟(散文)
我上初中时,刘兰芳老师讲的评书《岳飞传》正火爆。每到中午十二点半,几乎是万人空巷。
北宋靖康二年(1127年),金国四太子金兀术率军挥师南下,一路所向披靡。没想到在潞安州遇到了强烈抵抗,久攻不下。金兀术派军师哈迷蚩化妆成宋朝人到潞安州刺探军情,被足智多谋的潞安州节度使路登识破,割去了哈迷蚩的鼻子。金军定下佯攻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从水路攻进城内。城池失守,路登夫妻饮恨自尽。实现了他当初的诺言,与城池共存亡。
每听到这里,我都会忍不住流泪,为誓死保卫汴梁北大门的英雄路登,也为潞安州这座英雄的城市。虽然长大后,我知道路登并非史书有记载的人物,可这丝毫不影响我对他和潞安州的崇敬。
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了一点地理知识,我知道潞、泽、辽、沁四州,都属于古上党郡,即现在的长治市、晋城市东部、晋中东南部,以及河北涉县。
十一月中旬,我和诗社的朋友们一起踏上了这块古老而英雄的土地。
一
我们到达高平县“长平古战场纪念馆”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阴云笼罩下的纪念馆四周,灰色的矮墙上插着黄底红色火焰的仿古旗帜。它们在冬雨的蹂躏下无奈地低垂着,仿佛宣告一场战事刚刚结束。
纪念馆一号大厅的墙壁上悬挂着当初挖掘古战场时的一组组照片,中央玻璃隔开的栏杆内是一个长十几米、宽约两米的大坑,里面白骨累累。
据《史记·赵世家》记载:“(赵孝成王)四年七月,廉颇免而赵括代将。秦人围赵括,赵括以军降,卒四十万余皆坑之……”
我的思绪仿佛回到了两千多年前,眼前是四十万手无寸铁的赵军俘虏,他们被分成几个组,一组一组倒剪着双手,被秦军驱赶到几个坑中。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正当青壮年的赵国士兵?他们知道,自己的生命行将结就土,悲情涌上心头。他们想起了远在家乡的白发双亲,想起了抱着孩子倚门盼望自己归来的妻子,想起了爹的烟袋,想起娘做的最普通的一碗玉米糊糊……他们的眼神中,有壮士赴死的慷慨,也有庸人临死的恐惧……然而,当黄土埋到胸口,他们再也无法顺畅呼吸的时候,无疑,他们做了最后的挣扎。你看,这些骨架,有的昂着头,似乎想多呼吸几口空气;有的身体向前弯曲,唯恐动一下会消耗宝贵的气体;还有的把腿伸向一边,想求助身旁的伙伴……然而,一切挣扎都是徒劳。四十万活生生的生命体,就这样在黑黢黢的夜晚,全部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魂兮归来!赵国的儿郎们!”我忍住即将奔涌而出的泪水,跟在诗友们后面步入了二号展厅。
“一将功成万骨枯”,长平一战,秦将白起立下首功。二号展厅内是战场复原模型,起伏的太行山脉绵延伸向远方,涓涓的丹河水被赵军将士的鲜血染成了红色。白起一身戎装,盔明甲亮,胯下的战马也似乎懂得主人的心境,一声仰天长啸,鬃尾乱摆,好不威风。白起洋洋自得的神情,也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告,他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勇将!旁边的战车上被雕翎箭射死的是“纸上谈兵”的赵括。空谈误国!一将无能,枉送了四十万赵家儿郎的性命。
长平一战,秦军完胜。赵国从此一蹶不振,永远失去了和强秦抗衡的能力。整个赵国,青壮年丧失殆尽,只剩下了身体羸弱的老者和未成年的孩童。可漫漫长夜中,我相信,白起一定被噩梦缠绕过。第二年,他在距咸阳西门十里的杜邮被迫饮剑自杀前,曾经深深忏悔:“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军降者数十万,我诈而尽坑之……”
“只有自己才能救赎自己”,白起用他的死实现了自我救赎。然而,赵人心中,他永远都是恶魔。“豆腐权当白起煎”,导游说,我们采风这两日,几乎每一顿都能吃到“白起豆腐”。
走出纪念馆大门,雨已经停了,可大家的心情依然沉重。在四十万被坑杀的生命面前,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何处招魂,丹水还流三晋地;当年搏战,长平永记卌万灵。魂兮归来!
二
第二天一早,我们一行三十六人来到了有“千年铁府”美誉的荫城古镇。
初冬的细雨依然在淅淅沥沥地下,撑一把油纸伞,我们行走在古街上。脚下是被岁月侵蚀得凹凸不平的青石,两旁是林立的古商铺。顿时,我仿佛穿越时空隧道,回到了两千多年前战国。看!炼炉内炉火正红;听!耳畔是“叮叮咣咣”的锻铁声。
据《左传》记载,秦赵长平之战双方使用的铁剑,即产自荫城。到了西汉,作为国民经济支柱中三大产业(货币、煮盐和冶铁)之一的冶铁业进一步发展。这里已经成为上党地区的冶铁中心,设有铁官,驻有铁商。
古镇十字街,是一座二层的“荫城铁器馆”。这是当年的一家商铺,现在是铁器展览博物馆。从正门进去,里面陈列着几千件本地出土的铁器。那口汉代的铸铁鸣钟,在用千年不变的雄浑之音,向我们诉说着它古老而传奇的历史;那柄锈迹斑斑的铁剑,在用它剑刃上的缺口,昭示着它曾经的赫赫战功;那一枚枚圆形方孔的汉唐古币,也在用上面依稀可辨的篆字,展现着它曾经的辉煌。最可爱的要数那些形态各异的睡娃娃了。它们有的呈睡态,胖胖的身体,弯曲着一条胳膊撑着脑袋,表情安详,憨态可掬;还有的呈站姿,表情严肃,仿佛严阵以待的士兵。据同游的史志办老师讲,这些睡娃娃在当地曾经非常普遍。即使现在,在农村,依然有人家保存着。这些人家一旦生了孩子,就把睡娃娃请出来,放在婴儿的身旁,或陪孩子安睡,或护佑孩子平安。最有趣的是,这些睡娃娃的生殖器都比较明显,等婴儿稍微长大一点,还能起到性启蒙教育的作用。
街道的尽头是一座古戏台,可惜文革时期遭到破坏,剧场成了召开批斗会的场所。“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在文友们一阵阵唏嘘声中,我们跟随讲解老师左转,进入了另一条街道。
这是一条明清时期的商业街,几处门楣上的牌匾和字号依然清晰可辨。当时,这里几乎家家有铁炉,户户会打铁,所开铁器商铺数不胜数。据《潞州志》记载:“(荫城)户有八百,商有五百,店铺林立,经商如织,商贾如云,列市如栉。”荫城的铁器,远销千里,举国闻名。
和这条主街道相连的是数不清的圪廊(方言,小巷之意),可它们又不同于普通的小巷,一眼是望不到尽头的。如果用“曲径通幽”来形容这些圪廊,那是最恰当不过了。站在第一户的大门口根本瞧不见下一户。讲解老师告诉我们,这里是女眷居住的地方,这样设计是为了保护隐私。我不得不佩服泽潞商人的聪明才智了。
圪廊中,有一处名曰“阿那其居”,黄色的牌匾,绿色的大字,虽然历经几百载,可依然鲜艳夺目。同行的诗友中,还真不乏知识渊博者。有位诗友告诉我们,这个“阿那”是通假字,通“婀娜”……话未说完,就有人开始猜测,婀娜居住的地方,一定是风月场所了……大家一片哄笑。
只见讲解老师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指着门上的字开始解说。刚才的朋友说对了一半,“阿那”除了姿态优美,还是鲜卑族的一个姓氏,其实,“阿那”就是鲜卑商人的女眷,大家想多了……人群中又是一阵笑声。
“秦砖汉铺,寻常巷陌,人道阿那曾住。”这不也是荫城繁华的一个力证吗?俄罗斯著名历史学家克柳切夫斯基说过,“如果丧失对历史的记忆,我们的心灵就会在黑暗中迷失。”荫城的繁华,已经永远留在历史的记忆里。
三
我们一行人到达三垂冈时,天已放晴。冬阳透过云层,放射出璀璨的光芒。大巴停在了路边,我们步行去瞻仰毛泽东手书的一首七律碑刻。这是清代诗人严遂成作的一首七律,龙飞凤舞的五十六个毛体字在向我们讲述着眼前绵延起伏的三垂冈发生的战争。
“英雄立马起沙陀,奈此朱梁跋扈多。”这首诗讲的是五代时期后唐庄宗李存勖,以及他父亲李克用与三垂冈的故事。大巴车又向前走了大约十分钟,我们来到了三垂冈前,眼前一片“暮沙衰草”。西风骤起,耳边仿佛传来凄怆的声音。那是李克用在刑州大破孟方立,还军上党,正在三垂冈置酒庆功。席间,伶人在演唱奏西晋陆机的《百年歌》。李克用听了,心中感慨万千:人生已近垂暮,自己却未能功成名就,怎不伤感?转身看到五岁的儿子(李存勖),他笑着说:吾行老矣,此奇儿也,后二十年,其能代我战于此乎!
李存勖二十三岁时,父亲李克用战死。他戴孝出征,在三垂冈大败朱梁军队,称晋王,为建立后唐王朝奠定了坚实基础。印证了“奇儿”的称谓。
而我,更喜欢“风云帐下奇儿在,鼓角灯前老泪多”这句神来之笔。这一联对仗工整,把李克用的垂暮感伤的形象刻画得惟妙惟肖,相信读者也会产生共鸣,心中沧桑之感油然而生。
毛泽东一生用兵如神,饱览古籍,自然对这次战役烂熟于心。书写这首诗时,也许是他想起了为国捐躯的长子岸英吧!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10月1日,美军越过“三八”线,战火燃遍了鸭绿江两岸。10月19日,毛岸英随中国人民志愿军开赴朝鲜。11月25日,他牺牲于朝鲜战场一处防空洞内。“青山处处埋忠骨,何许马革裹尸还。”李克用尚有奇儿绕膝,可他的岸英却永远长眠在了异国他乡。碑刻上的一撇一捺,刚劲有力,潇洒飘逸,是毛泽东立足中国、放眼世界的豪迈气概;而点点如琢,足见他当时心情沉重,那是他思念儿子的慈父情怀。
眼前的三垂冈,蜿蜒伸向太行山深处。我仿佛看到山坳里深藏着的太行、太岳纵队的解放军战士;仿佛看到了司令员刘伯承和政治委员邓小平站立高冈,正用望远镜向远处眺望。正是在三垂冈,刘邓共同定下了“引蛇出洞,野外聚歼”的战略计划,让晋绥军不善野战的弱点充分暴露;同时决定采用“围城打援”,在运动中消灭国民党援军的战术。英明决策加有利地形,三垂冈再一次创造了辉煌。
踏着脚下泥泞的山路,我耳畔想起了铿锵激越的上党梆子:“这里是烟尘滚滚征战道,不见父子貌,似有战旗飘……”
别了三垂冈,别了英雄的上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