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一棵树,一个人(小说)
(一)
压制着蓄积了一晚上的愤怒,她冷眼看着他用一只手抓着拖布把,一脸的满不在乎,一拉一拖地拽动着拖布、摇摆着高高的个子招摇在教室里那条显得格外脏乱的过道,教室里六十三双眼睛都盯着她,都想知道他们的老班会怎么对待这个学校很有名气的“滚刀肉”,会怎么处理昨晚的那件事。她知道他在故意挑衅,但还是强忍着,在心里默默念叨着:“淡定、淡定、一定要淡定!”她知道班上的其他六十三个学生都在等着看热闹。高三普班的学生在这个时节,大多已经做好了三月份提前报考大专院校的打算,认真学习的人并不很多。她心里默念着:“就算要用开水烫,也得看这开水倒得值不值。”
上课的铃声响了,可他还是依旧慢条斯理地腰板非常直的一下一下在拖地,她实在忍不住了,一把抓过他松松按在手里的拖布把,指着教室门大吼:“滚出去,滚!”班上的学生明显得松了一口气,终于看见老班发威,他们等待半天的幕布拉开了,也就不再心存悬念。但是令他们目瞪口呆的是,她低头快速的拖起地板。那条本该他上课前就打扫好的脏、乱、差的过道,在她的迅疾劳作下,快速顺眼、干净了。收起拖布,她一指劳动委员:“来,把拖布拿去冲洗干净晾教室外。”
教室里偷眼观察她的眼睛少了很多,大家都按照她的要求,上起了早读课。高三要背诵复习的篇目很多,模拟、仿真题上出现的背诵篇目她早已经都给整理出来,发在了班级的QQ群,要求学生下去想办法打印出来,作为他们自己的简易复习资料。班上只有一半学生这样做了,还有一半学生仍然无动于衷。她心里发急,她是刚送走了上届高三学生,又接的这届高三,她不知道,前任语文老师是怎么要求的,学生怎么都是这副漫不经心的姿态,她的语文课如此,班上的数学、英语更是糟糕。看着下面六十多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心要说不疼那是假的。她无数次地告诫他们:“你们再不努力,就真的来不及了。”
她知道他就在教室外站着,但她坚持着不去理他。她要先跟好这节早读课,一教室的学生等着上早读,她不读的话,他们也不会读的。于是,她拿起书本,很大声的开始读起来:“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学生在她愈来愈大的读书声中,开始也读了起来,她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些学生啊,是在给我读书吗?”一节早读课似乎没读多少书,下课铃就响了,学生觉得很累,她觉得更累,因为不时的要敲敲趴在桌上偷懒的学生,还要完成自己早读预定的读书目标,更重要的是还得分心思思考门外站着的大难题该怎么解决,一心几用的节奏搁谁身上也不会轻松。
下课走出教室门的时候,她瞥了瞥站在门口的他:高高的个子,但是站的七扭八咧的,俨然一颗歪脖子树。无端的,她的心疼了一下。“你,过来”,她对着他说。
(二)
初冬的苗圃里,园丁们正在间苗,冬天是北方种树的好时节,冬天气温低,枝叶的舒展受影响,但却是树木深扎根的好时节。工人们把那些长得顺溜的小树挖出来,扎成捆,同时非常认真地把那几个长得七扭八咧的小树挑出来扔掉。几天的劳动过后,苗圃的空地上扔着的那几个长得歪瓜裂枣的小苗,没有了土地的滋养,等待它们的只能是死亡。
园丁在送走一批批健壮的树苗后,重新翻整苗圃时看见了那些被遗弃的小苗,把它们仔细修剪一番,然后郑重地栽进泥土里。这些被遗弃的小树经过一番伤筋动骨的整修后,又回归了大地母亲的怀抱。
(三)
他其实是个很可怜的孩子,她看着面前头仰得高高的男生桀骜不驯的样子,心里默默地念叨着。站在这个十八岁的大男生面前,身高一米六的她显得很是没有师长的威严感。仰起头来训斥他总觉着不是很顺气。于是她回到办公室,他继续站在外面。十二年的学校生活,他在教室外面罚站、在老师办公室外面罚站、在政教处罚站,他早已经站成了钢筋铁骨,他总感觉自己就是朔风中的白杨,迎击着所有扑面而来的风雨,活了十八年,他什么也不怕。
她又一次翻开学生的档案,父亲一栏中的空白让她的头还是疼了一下。她在接班后不久就从前一位班主任老师处很仔细地了解了班上每一个学生的情况,并且还走访过他的家。当年他的母亲像他现在这么大的时候去南方打工,认识了他的父亲。并且生下了他和他姐,几年的打工结束了,没有领过结婚证的两个年轻人分道扬镳,却都不想要这两个明显成了累赘的孩子。他的外爷外婆怜惜自己养了好几年的姐弟俩,留下了这两个孩子,女儿却是从此和这个家断了关系,不知道流落在了何处。他和姐姐在外爷外婆的养育下,竟也长大了。都已经是上初三的时候了,在舅母的无数次打闹后再也不敢光明正大照顾他们的舅舅终于帮他们添上了户口,有了身份证的姐姐早早地辍学出门打工去了,比当年他们母亲外出打工的年龄还小。他上了这所分数线极低的职业高中读书。于他而言,读不读书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高中毕业后就可以离开外公外婆,离开他从小就被怜悯、同情、指责、训斥、辱骂包裹的那个他生活了十几年的村庄。
她又站在了他的面前,这回不是仰着头和他说话,而是站在他面前看着旁边一言不发。他低头看着她的清汤挂面的头发。心里也很好奇,这个全校闻名的厉害班主任,到底会用什么软刀子来磨自己。学校的政教处他都不在乎,还会怕她?他在心里哼了一声:“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
她站在他面前很久,久得让他莫名有点压抑,终于听见她耐着性子的问话:“为什么要和宿管教官动手?是教官先动手的吗?在宿舍大声喧哗吵闹教官不能制止吗?”
他莫名的有点想笑,觉得政教处制服不了学生,竟然给班主任告状,想想都有点滑稽。然后又突然想起了从小看惯了舅妈的白眼,听惯了舅妈的辱骂,忽而有一天听见舅妈委屈地向舅舅控诉自己的罪状时的滑稽可笑,思绪这样的转折间也就忍住了嗤笑的行为,仍是闭紧嘴巴不说话。她继续发问:“宿舍八个人,你为什么会和政教处老师对上,能让我知道吗?”他心里想,昨晚的事情想必当时政教处的电话就打给你了,事情的缘由想必政教处也已经单方面告诉你了。再让我说你会相信我说的吗?大不了开除的下场,真的没必要再说什么了。
她又叹了一口气:“你外爷和外婆还好吧?你要是被开除了,他们两个会怎么样,这么大的人了,真的遇事要先想一想。”
莫名的,他的话就出口了,快到没有经过大脑的思考:“我是没有父母教养,但我的外爷外婆没有招惹他们吧,为什么要骂他们?还说我们一家人都是没有教化过的野人,他做教官的,就能随便骂人吗?”“你不是先骂的人家吗?你不是先骂教官在放屁吗?”她仰头盯住他的眼睛问?他一阵语塞,无端的生出一阵挫败感。
(三)
初冬的午后,和暖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在身上,窗外是不矮的围墙,墙外一排排高高的白杨已经落下了大半的叶子,只有树梢尖还顽强地留着些许已经发黄发干的树叶,就如谢顶的老人努力梳起的想要遮盖地中海的那几绺头发,虽有,但更显出了暮秋的苍凉。时不时的高速路上过往的车辆给这一排排的暮秋白杨捧捧场,却平添了午后校园的静寂。
在那排白杨的边上,有一个叶子还较繁茂的白杨,它的枝干不是粗壮,但是枝丫却比其他的白杨多出许多。初冬的风不很粗粝地吹着,吹得这株白杨比其他的白杨身形倾斜的更多一些。忽然“咔嚓”一声,它的一个枝叶相对更多的、更招摇的枝干竟被风吹断了,断掉的硕大的枝丫垂在树身上,随着西北风一抖一抖的,而原先倾斜的树身却端正了很多,好像卸掉了厚重的包袱,和其他众多的白杨一样仰首站在冬日午后的朔风中。
其实,路边的那一排排白杨,每一个都是经过修剪的,每年的冬天,在强劲朔风来临时,护林员总会来剪去斜枝、旁枝,就为了让这些树少受些西北风的冲击,避免吹折的危险。
(四)
她和他站在教室的落地窗边,都看见了那棵被吹折的白杨,他的心忽而没来由的发疼:“我姐,我姐这周六生下了一个男娃”,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有些吃惊的望向他。停课一上午,谈话几乎没啥进展,她都想放弃的时候,他却哭了。她只是想要让他给政教处道个歉,而他却坚决不同意,她只是希望他不被开除,希望能顺利地参加高考,而他却觉得如果政教处那个昨晚处理问题的老师不先给自己道歉,他就不给和自己打架的教官道歉,哪怕学校要开除自己都无所谓。万般无奈下,她实在不好在人员众多的办公室再给他讲道理,于是拉他到五楼空闲的那间校团活动教室里,继续用他认为的软刀子磨他,没成想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他抽噎着:“我姐初三没上完就出门打工,两周前回到家,这周六生了个男娃,我外爷气得住了院,我外婆七十多的人了,要照顾我姐,还要照顾我外爷,舅妈说我姐和我就是个贱种……,村里人都看我们笑话……政教处那个老师说我们是野蛮人……”这个十八岁的、一直在我眼里就是个油盐不进、一切无所谓、凡事不在乎的全校闻名的“滚刀肉”男生哭得眼泪鼻滴直流。我的心揪得很紧,掏出纸巾递过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不是个什么都无所谓的男生,他原来什么都很在乎,因为强烈的在乎,所以强烈的自卫意识让他拒一切于千里之外,他拒绝和人深谈,因为担心受到更大的伤害。晚上宿舍里男生闲谈参加高考还是提前单招,他不经意间知道了单招的大专学费要比二本贵好多,无端的起了要参加高考的心思,于是在大家谈得热闹,他也听得热闹的时候,主管楼层的教官闯进来训斥他们,并要罚他们蹲坐半小时,高三学生的反骨还是很明显的,争执间政教处的晚值班老师闻讯赶来,告诉他们“教官说什么就是什么,教官让怎么做就怎么做”,不服气的他说了句:“你说的什么放屁的话!”于是,就有了他和政教处老师的争执以及和宿管教官的推搡,再就有了半晚上打给我的让我恼火愤怒的告状电话。
这个压抑了好多天,终于在宿舍放松了半小时,但却又被自己浸进热油锅浸泡的大男生,终于卸下了一身的铠甲,在冬日的空旷教室里嚎啕大哭。她看着他抽搐的后背,犹豫了片刻,把手搭上了他的肩膀:“老师没有别的意思,老师只是认为,一个人就像一棵树一样,也是要经历风吹雨打的,经过人工的修剪,经过自然的修剪,才会长得更加的茁壮,才会百折不挠,而不是像那棵被吹折的白杨。”她语无伦次,但是这次他却听了进去。
他感觉自己的姐姐就是个被风吹折的白杨,因为没有人教导过这个只比自己长一岁的女孩该如何处世,该怎么生存。他心疼得厉害,他想要保护外爷外婆,想要保护姐姐,想要和所有诋毁他们的人对抗,但发现,他原来什么也做不了,他一下子感到非常的无助、茫然,心空落落的,无处存放。她站在他的身后,看着这个无助的大男孩,想到了政教处那位老师的后悔和歉意,想到了教官在了解到他的家庭情况后懊悔、自责的神情,没来由的心里一阵轻松。
(六)
被重新种进泥土里的那些修剪过的曾经被遗弃的幼苗又被细心的浇灌了泉水,它们在初冬的阳光下,微微收敛了自己曾经张牙舞爪的枝丫,努力地把根往泥土里深扎。这些小树心里有一个信念:为了不辜负园丁的不抛弃、不放弃,自己一定会长成参天大树的,自己一定要长成参天大树!园丁看着那些曾经长歪长残的小苗,内心里是满满的疼和爱:修剪和陪护是会成就一棵曾经那么卑微的小苗的成材梦的,一定会也绝对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