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草原,夜色,笨拙的绿翅鸭(散文)
几乎每天,我都能看到一幕从不重复的落日大剧在天边上演。就像每天要和一个熟悉的人挥手告别、道声晚安一样。这已经是我独居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内容。虽然并没有什么制度和什么人要求我去这样做。可我喜欢自己这种自愿的固执。无论春夏秋冬,我都不会错过欣赏这一幕任何导演都无法企及和超越的太阳执导的落日大片。除非天空飘着雪花,或有雨丝哼着悠闲的曲子提醒我:“今天是影院休息日。”
每次日落,黄昏都显得肃穆庄严。我静静站在一片荒野上,和所有的树木、花草、河流、以及暂时停止歌唱的鸟儿一样,安静地沉浸在天地升降国旗般的神圣气氛中,感受着落日余辉洒在身上和头发上那种圣洁祥和的金色或橙色之光的沐浴和映照。就像接受神对万物恩慈瞩目的目光一样,让人感到温暖、安慰。那一刻,我会觉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人。无论我曾遭遇过生活怎样的磨难、艰辛、贫穷;遭遇过人间多少的冷落、嘲讽、戏弄。可每次面对安详的落日,我都会觉得,我是有所被关怀、有所被爱的。我还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不比一棵草高贵,也不比一些拥有权贵的人卑微。夕阳映照高高的殿堂,也照我的河畔小屋。可能我比一些人更幸运的是,我每天都会专注地在夕阳垂落的过程里接受她的抚慰,感受她的壮美,在她万般绚丽的色彩里融入我同样绚丽的心情。那时,我会觉得生命是彩色的。即便用尽人类所有能识别和标出名字的色彩,都无法完整描述生命的色彩所具有的丰富和多彩。
落日之后,黑夜缓缓来临。仿佛落日觉得对我们的关爱还不够周全和放心,便把我们交给温柔的夜色来照料。
夜是落日编织的摇篮。我们在这里入睡、做梦、或斜躺着看一本书。慢慢地,因白昼的奔忙而疲惫的身心渐渐轻松了下来,就连思想都犯困打起了瞌睡。次日,太阳再度升起,就像出山归来的母亲,亲切地看着大地上自己的孩子,并给每一个孩子以公平的滋养和照耀。周而复始,不知疲倦,又充满耐心。
我所能表达的感激,或许只有自己知道。我能明显地感觉到这种感恩的情感在内心荡漾着、波动着,只是少有表达。就像一个性格沉默腼腆的男人深爱自己的母亲但又从不说出来一样。事实上,我更喜欢她留给我们夜晚的摇篮,尤其是冬夜里铺着雪花的摇篮。
草原上的冬天是漫长的。它不只是剥夺了本属于秋天的一些领土,阳历十月初就开始用雪花的重兵和凌冽的寒潮步步紧逼,直到秋天不得不提前退位交出自己时间的领域;它还将本该早就交给春天的权力贪婪地把在手里,直到来年四月底,才慢慢消融着大地上的积雪,不慌不忙地收拾着自己的行李,随后才坐上春风等待已久的轿子去周游他乡了。而在别的地方,早已是春暖花开,柳绿花红的时节了。这个“守财奴”一年里把六个月的时间牢牢地占为己有,就像垂帘听政的皇后一般。
说实话,我喜欢这种强权统治下的冬天。常年累月,大地一片洁白。凛冽的风刚正不阿,像巡视官一样,不会让每一处积雪提前消融去投入春天的怀抱,也不会因一己私利,推迟一棵草发芽的机会。冬天更像是一年四季中进行审判和判决的季节,让万物静静聆听着它庄重威严的宣判。之后,该冬眠的冬眠,该消失的消失。一切清理干净后,它又把万物复苏的世界交给春季,让夏季炽热的阳光滋养一切成长,使得秋天有所收获。
四季都是自然的使者,自然的神主掌万物轮回。所以,亲近自然,就是亲近神;敬畏自然,就是敬畏神。我们从自然中获得空气、水、粮食,以及更多维系生命成长和繁衍的快乐和幸福,都是自然的恩赐。
夜晚,是自然赐给我们休息的屋舍。天空的星星像卧室里柔弱的灯光,仿佛为了避免伤害偶尔醒来的婴儿那双纯净脆弱的眼睛,它们轻轻闪烁着柔和的光亮,像一个美丽的童话世界。孩子们微微地笑着,眼睛里充满天真,似乎有所安慰,又很快进入了梦乡;月亮时圆时缺,仿佛为了照亮不同地方那些走夜路的人,给他们以陪伴,给他们酿制月光的清酒。这些走夜路的人,走着走着就醉倒了、睡着了。醉倒在一汪一汪的思念里、一湖一湖的忧伤里、一缕一缕顾盼的眼神里、一道一道故乡缭绕的炊烟里……这些人醉得不肯醒来。眼角挂着泪水,嘴角的微笑甜蜜而纯真。晨风吹他们的头发和衣衫,虫鸣在他们的耳边回绕,甚至有鹿添他们的脸,草在拱他们的身体。他们还是不肯醒来,似乎疲惫极了,需要在月光里好好醉一回、沉沉地睡一觉。终于,阳光叫醒了他们。他们拍拍身上的尘土,弹落几颗发梢上的露珠,他们又觉得浑身轻松,仿佛受到了月亮之神的安慰。他们又重新上路,带着和路边山刺玫一样清新自然的微笑,眼睛里充满光亮。
若不是水壶溢出的开水落在炉盘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惊扰,我还沉浸在对夜色的遐想里,像在月光里睡着了一般。
时下,才十一月中旬,屋外的气温已经接近零下25摄氏度。这对于草原的冬天来说,算不上真正的寒冷。去年冬天,我体验过那种零下40多度的寒冷。那是一种似乎能扼杀所有细菌和病毒的寒冷。在那样的夜色中看星星,你不会以为星光是在闪烁,谁都会以为那是星光在打着冷颤。而往往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小屋会迎来几位骑着马匹来串门的牧民朋友。当他们脱下沉重的外套四处堆放时,我的小屋立刻显得拥挤不堪。
对他们的到来,我总是表现出惊喜和热情。他们黑里透红的笑容,在炉火的烘热下会慢慢变得真实而自然。就像冰块慢慢消融一样,又恢复了水的清澈和柔棉。
通常,他们不会呆太久的时间。但是,我们却会聊得十分开心。我们从来不会聊文学,诗歌,和艺术之类的话题。他们对我书架上的书也几乎从来没有表现出有什么兴趣,倒是对我这个来自两千多公里之外的汉人,充满各种疑问式的兴趣。这可是一个浩瀚的话题。他们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就像我对陌生的草原同样感到新奇一样。
他们和我交流时,通常用不怎么标准的汉语。但是当他们彼此为某个话题有说有笑时,却用我一句都听不懂的蒙语。这让我有时显得像个多余的人,好像是我去别人家做客,并表现得有些拘谨。不过,我很佩服他们游刃有余地在汉语和蒙语之间自由切换的能力,没有一个话题会因为语言的障碍陷入短暂的沉默和僵局之下。多数时候,他们会对我这个入住草原的外来人表示有些不可理解。但是,他们并不会因为对我的选择不理解失去和我交往的热情和兴趣。
时常来我这里的几个人都是一些二十七八岁的年青人。他们大多身体壮实,相貌英俊粗狂。和我熟悉了以后,更是处处不拘小节,少有城里人那种因深藏不露的目的而表现出的斯文和礼节。我对他们的交谈,同样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这是我在城里听不到的一种独属草原的宽广又原始的话题。他们在谈论有关马的血统时,总会称小马驹的父亲是什么血统,而不像我们普通人称之为公马;他们谈到一头特别的小牛犊时,也会称它的妈妈是如何如何的优秀,而不像我们称之为母牛。他们的语法和语气,简单而真诚。虽然少有修辞,却耐人寻味。就像你在喝着用古老的方法酿制出来的老酒,醇香、甘冽、后味里充满浓浓的余香。全不像如今用酒精勾兑的酒水,清淡而无味,有时甚至还会伤及身体。
他们偶尔的到来,会让我一个人的夜晚因此多了一些愉快的喧嚣。我会听到一些自己以前从未了解的事情,并且对此充满向往。许多有关草原人淳朴的习俗和久远的故事,会让我重新审视当下生活中面对的一些普通的事物,并且充满敬重。在他们的谈话中,我仿佛能看到人们在祭祀火神的神坛前,面容平静祥和,举止虔诚庄重;他们每次饮酒前,先要用无名指蘸着酒水弹三下,以示敬天、敬地、敬祖先;他们吃手把肉的时候,用来切割肉食的刀刃永远要向着自己,而不能朝向别人,意在避免不小心伤到别人。这些生活的细节,处处隐含着他们古朴原始的生存信仰和对万物敬重关爱的善良天性。文明的步伐或许在这里显得有些缓慢,不过,我倒是觉得,这种缓慢和他们的生活节奏和尚没有被现代思潮卷入的思想和内心是如此的和谐。
大部分时候,黑夜,独属于我的财产。
在冬季漫漫长夜的慵懒中,我时常坐在火炉边,腿放在原木树墩上,脚心贴着火墙,捧一本书,或是靠着椅背像热炕头的猫一样打着瞌睡。
通常,我会在夜里写一些白天经历过的那些光阴。那些光阴里,河流又盖上了一层新的霜雪,连一个鸟的爪印都看不到了。就像河流翻过了一页被鸟和狍子、牛羊、还有獾子们用脚印弄脏弄乱了的纸张。不管河流愿不愿意,我很用心地在这新的一页上,先画下了自己一串新鲜的脚印;我亲眼看见用以风力发电的风扇叶片,是如何快速的旋转着收集风,又把它化作照明的电储存在电瓶里。我在灯光下读书的时候,有时候会听到风声,仿佛那光明是殉道的风带来的。我认为这都是一些神奇的事情,值得花费一些时间好好欣赏和回味一阵。这比我在街景和公园里看到的事物更能吸引我。
在这样的地方,你能更清楚看到每天的时间是如何在东方的天际开始,如何映照着一缕炊烟,把落在天线木杆上一只喜鹊的影子印在雪地上。虽然这些事物都不能化作物质来满足我们的欲望,但是,你从中看到并感受到的种种史诗般恢宏壮丽的日出,树木映在大地上优美的水墨,绿翅鸭憨态可人的步伐,雪野上如思想者一样顶着风雪站立不动的牛群,天空中北去的雁阵,变幻不定的云起雾散……都会让人的心灵感到震撼、惊喜、安宁。人会在这些简单的事物中,看到自己的影子。他是如此真实、心怀恬淡的美好,就是独自在喝一杯茶水的时候,都能看到一座茶树茂盛的苍山上笼罩着怎样如梦如幻的云烟。我们穷尽一生,每个人都在努力让生活变得更为美好。可是,又有多少人能脱离贪嗔痴的魔咒,发现那些能让生活真正美好的事物呢?我们生活在这片大地上,但是,我们总是忽略大地的存在,忽略大地上的事物,粮食、水、或者土壤本身。如今,谁还能像诗人那样面对土地发出如此的感慨:“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的深沉。”如今,能有几个人会对一片车窗外的庄稼地投去深情感激的注目呢?还记得我写过一首《盯着山崖》的诗歌。
我相信,从来没有人
像我这样,盯着她看
她第一次感到羞怯,开出一朵山丹丹
她第一次感到被一种目光爱抚,抽出一片榆树叶
我还盯着她不放,死死地盯着
像盯着一个仇人
她终于沉默,不再开花,也不再抽叶
良久,渗出一股山泉来
生活中,我们不怕贫穷,怕得是人不能摆脱灵魂的贫穷。生活给了每个人无数的可能性,就像一个圆心延伸出去无数条射线,但是,我们多数人却似乎只能看到少数几条,甚至更少。就像一个生活在城市天空下的人,却从来没有因为凝望星空,内心产生过那迷人美丽的星星带给他的喜悦和安宁。
我给炉膛里添了几根柴禾,炉火立刻又欢腾起来。呼呼的声音,在我的小屋里回荡着。火焰闪烁着柔和的红黄色,在我的橱壁上跳跃着,像是在舞蹈一样。我重新坐回椅子上,双腿还放在那个原木的木凳上,脚心贴着火墙。我能感受到被小屋里的温暖像棉被包裹着一般的舒适,就连屋里寂静的空气也显得欢悦而祥和。这时候,我想着远方,想着睡梦中女儿甜甜的笑脸,想着她的梦里,蒲公英开得满地都是,她追逐着一只紫色的蝴蝶,她追着阳光,发出咯咯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