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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成在经济广播电台主持一个叫“阿成夜话”的节目。“阿成夜话”是一个夜间谈话节目，每晚零点三十开始，两点结束。听众可以直接打电话到节目中去和主持人直接对话。杨成的职责的就是针对信息平台上那些比较普遍和典型的问题做出一针见血的简短回答，另外在电话里，就听众们在生活中遇到的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及合理性建议。
　　 这天晚上，杨成做完节目后，他像往常一样和导播在导播间道别，然后下楼去停车场把自己的POLO轿车缓缓开出保安室大门，当他把车拐到公路上正要踩油门的时候，突然看到前面不远处路灯下有两个影子向他快步走来，其中一个急忙机械地向他招了招手，像个男的，二十二三岁模样。
　　 杨成下意识地把车停下，深夜里突然出现这两个人让他一时猜不着他们的来意，这让他感到有些不解和诧异。
　　 两人径直向他走来，杨成看到那个向他招手的男孩旁边俨然是个风姿洁丽的百合女孩，含苞待放的容颜把她那玲珑剔透的身体衬托得如同锦上添花，她肩上挎有一个得体的袖珍型女式皮包。夜凉如水，轻风颤人，她身上却只穿着薄薄一层让人为她担心的粉色连衣群，两只手紧紧拽着男孩的一只胳膊，步伐紧跟其右，一步不前，一步不后，像是生怕出入了一点，手里那个人就会突然消失了似的。
　　 两人手挽着手来到车窗旁，女孩静然立在男孩身后。杨成摇下左边车窗，他没有下车，男孩欠身和他说起了话。一开口他就叫杨老师，他说他的名字叫文可，他和女朋友都很喜欢听杨成主持的节目。说到这里，男孩站起身来，他把后面的女孩拉到旁边，然后对杨成说：“她就是我女朋友，我们都是你的忠实听众。”
　　 女孩被男孩拉在身边，她却生生地站在杨成眼底俯首不语——笑容腼腆，目光逃避，举态拘谨，就像第一次走上万人舞台。她脸上的红晕在惨淡的灯光下显得有点阴恻恐怖，死一般的颜色，说不出的鬼魅。
　　 女孩始终没有说一句话，这似乎让男孩有点失望和尴尬，他赶紧把她拉回身后，然后微笑着对杨成说：“她有点内项，害怕和生人说话，你知道，乡下女孩子都这样。其实在节目里她打过好几次电话给你的。”
　　 杨成听到这里，他脑子里一头雾水，有点不快。以前这样的事他常常在白天遇到，而万籁寂静的此刻，若不是有什么重要事情而把他耽搁在这里，他会感到是在浪费时间。
　　 那个叫文可的男孩对杨成说：“我是贵州大学的一名学生，今年就要毕业了。上高三的时候我就开始听你的节目，如今你的节目陪我度过了四年时光，我很感谢在我生命的低谷时期，是你的节目为我点亮了一盏灯，它成了我精神的寄托，让我没有迷失方向。”
　　 杨成感到有点泄气，这些话他喜欢听，可是他却不想是在这个时候。用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来占用别人宝贵的休息时间是一件犯法的事。杨成这样想，他隐忍心中的不快，但他是个有涵养的人，还是个讲究时效的人，他只希望这两个人不要再和他泡蘑菇了。然而接下来男孩的长话却像是在有意估摸他的忍耐限度。
　　 男孩继续对杨成说道：“你还记得吗？有个听众常常在周末打电话到节目中去，每次打去他都重复问同一个问题。他从小大，那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你知道吗？那个人就是我，小时候我爸妈就离婚了，法院把我判给我爸，他是个自以为有钱的商人，整天只顾着忙于生意，小时候把我往幼儿园一仍，长大了每月往我卡里打上几千。这些就是他作为一个父亲自以为是的对儿子应尽的抚养义务，他以为他做的那些是对的，而法律上规定他做的也是那些，无可厚非，合情合理，让人无可挑剔。假如我稍微有点顶撞和不满他那些理所当然和天经地义的举动，这个时候，他就会深深地反省自己，然后自责地认为是我失去的太多了。这时候，他通常不会做出其他补偿行为，而是下一次往我卡里打钱时比上一次多了几千。在他看来，我对他的任何怨言只不过是想得到更多的补偿而已。自从母亲离开我们的那天开始她就已经死了。我想活得像每个双亲家庭里的孩子一样，有一个父亲，一个母亲，我想这就是我想要的补偿，而他却把我这样的梦想变成了几张票子。那也好，因为后来我发现我是个容易置换情感的人，这会让我容易感到满足和幸福，每当拥有那些美丽的票子时，我就忘记了我原有的梦想，或者说是金钱带来的物欲代替了拥有母亲的梦想。然而可悲的是，这票子是会花完的，当每次把卡里的钱取得一分不剩时，我心里就会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如果有一天，当母亲的梦想胜过金钱的渴望时，我该怎么办？还有什么能取代金钱给我带来的满足和幸福？如果有一天，当父亲不再往我卡里打钱时，我该怎么办？我能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吗？这些恐惧就像针一样刺穿我的身体，它透支了我学习的动力，整天活在不安的痛苦中。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她……”
　　 男孩口若悬河地只管诉说，那些话如果不是他事先做好了准备，就是那些所谓的痛苦早已注入他的骨髓。杨成已听得不胜其烦，他已濒临到忍受程度的底线。这些单亲家庭的孩子提出的问题，他几乎每晚都会在节目中遇到。男孩那长长的诉说总结起来无非就是一句话：失去母亲后渴望另一种同等情感或物欲的补偿而不得时产生的恐惧和与家长的矛盾。通常遇到这些问题，杨成都会给出一个统一的看法和建议，那就是：大人的事，我们干涉不了，发生的事情不能挽回，我们要做的就是不管发生什么事，自己要坚强面对生活，不依赖任何人，学会自立，自强。
　　 杨成自然不会记得这个叫文可的听众。如今，看来他遇到了一个能代替母亲角色的女朋友，他心中的痛苦已随女友的出现而消失，却不知道消失的痛苦是不是因为女友给他带来了坚强和自立的勇气。
　　 男孩还没有说完，杨成就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话：“哦，这样啊，感谢你们一直以来对我节目的关注，也希望你们今后会一直关注下去。恭喜你遇到一个好女孩子，祝你们白头偕老，你们还有其他事吗？如果没有其他事…….现在都已经很晚了。”杨成故意把手腕举起来看表，他觉得今晚有点倒霉。
　　 女孩一直藏在男孩身后，她低着头。始终不发一语。当杨成说她是个好女孩子的时候，她微微抬起圆圆的脸蛋，向杨成投去感激的一瞥，就是这感激的一瞥让杨成更加断定，她是个好女孩，是个坚强自立的女孩。
　　 男孩看到杨成发动马达，他赶紧叫他等一会，然后扭头对身后的女朋友说叫她快拿出来。女孩打开包，从里面拿出一本书。男孩接过书翻开封面从车窗递过去，然后对杨成说：“杨老师，你可不可以给我们签个名？”
　　 杨成接过书拿在手上，这是他最近以节目为素材新出版的一本书，叫《穿透心弦的月光》。到现在为止，他总算知道这两人深夜“造访”的来由。新书刚出的时候，他和同事们在新华书店举行了新书现场签售活动，后来在街上偶尔还会遇到向他索求签名的听众，有时也会在去上节目的路上遇到一些刻意等待的听众。那时候都是在白天，像今天这样还是头一次，他不知道这两人为什么会在深夜“突访袭击”。
　　 杨成觉得没有必要说出心中的疑问，他从公文包里取出笔来，熟练地在书的首页写下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杨成。他没有立刻把笔收起，想了想，又在自己名字旁边写下一段话：自立自强的人通常不需要过多饱满的感情作为生活的支点，苦难让你学会自强，金钱让你学会自立。
　　 合上书，杨成把它还给男孩，他看了看表，此时已经两点半，已经比平时晚了二十多分钟，他觉得这是一个不小的损失。随即开动马达，猛踩油门往家的方向开去。后面两双机灵的眼睛目送着幽灵般的车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也没有人知道不会发生什么事。
　　
　　
　　 2
　　 在今后的节目中，杨成依旧每天重复在黑白颠倒的生活中，一成不变。每个打进电话的听众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他不知道在这么多年的节目中，自己改变了多少人。
　　 一年后的某天深夜，节目结束后，杨成放下头上的耳麦走出直播间，他看到导播还在座位上接电话。导播看到他走来，用一只手捂住话筒对杨成说：“这是最后一个打进电话来的，我说节目已经结束，叫她明天再打来，可她硬要和你说话，怎么说都不听，真是个难缠的人。”
　　 杨成接过导播手中的电话，他隐隐听到一个女人模糊的声音——虚无飘渺，若有若无，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杨老师你好，我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你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我可以和你聊聊吗？”
　　 “长话短说吧，时间比较仓促，看我能给你什么帮助。”
　　 杨成沉住气，这种事情他以前也遇到过。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杨成听到听筒里传来几声轻微的叹息，那边的人似乎在思索和犹豫，片刻后女人的声音响起：“杨老师，我这里好冷。”
　　 女人的话让杨成感觉像是上了当一样。
　　 “这就是你的问题吗？”
　　 “不是！我男朋友欺骗了我？”
　　 “男朋友怎么欺骗了你？”
　　 “我们说好今晚在桥上会面，然后携手一同去桥的那边。可是现在我来了，他却迟迟不现。”
　　 “这个电话你应该打给你男朋友，只有他才能告诉你他为什么失约。”
　　 “可是现在我打不通他的电话，只能和你联系。”
　　 “为什么只能和我联系？”
　　 “我只记得你的节目电话！”
　　 “这么晚了，你还在桥上等他吗？“
　　 “恩！是的，我在桥上，他还没有来，我只能等。这里好冷！虽然夜已经很深了，但仍有很多人，男女老少都有，他们从我身边经过，只有来的，没有去的，也有一些像我一样在桥上徘徊等待的人。我看到桥的尽头有个卖热汤的老妇人，她总是热忱地游说每个人去买她的汤。有的人买了，有的人没有买……”
　　 “好了！好了！你现在可以做两件事情，第一，既然联系不到他，与其在那里空等，不如先回去；第二，如果想迫切知道他为什么没来，现在就去找他问清原因。”
　　 杨成有点不耐烦地打断女人的话，他一口气说完心中的愤懑，心里不知道这个女人会做出什么选择，他等待着她的回答，可是那边又是一阵不合适宜的沉默。杨成已没有心思和他耗下去，当他正要挂断电话的时候，那边终于传来一阵轻微的叹息：“我再也联系不上他了，也再回不去了，只能等待。其实，杨老师，我……你现在忙吗？我想跟你说些事情。”
　　 “现在已经很晚了，有什么话明晚在节目中再说吧。”
　　 杨成坚持自己的职业原则：节目之外一律不接听众冗长的电话。他断然拒绝女人的请求后，心里急切地等待着对方的回应，可是那边又是一阵撩拨人心的沉默。电话里没有响起盲音，不知道那边的人是不是走开了。过了一会，电话里依旧是一片茫然的沉寂。杨成颓然放下手中的电话，他脸上不自然地讪笑了一下，心里油然气结。真是个没礼貌的人，他这样想。
　　 第二天晚上，节目进行到一点三十的时候，杨成接到一个电话，那边飘忽不定的声音让他立刻断定这个人就是昨晚那个失礼的女人。
　　 “杨老师，我有好多问题想跟你说。”
　　 “什么话你说吧！要言不烦，后面还有很多听众在等着。”出于礼貌，杨成没有问她昨晚失礼的事情。
　　 “我是个乡下来的女孩子。小时候吃过很多苦，从小我就在贫困的家庭环境中长大。我最大的梦想不是嫁给一个有钱人，而是让我的家人过上好日子。怀着这样的梦想，初中毕业后，我来到这个繁华的都市，一心只为挣钱。我什么活都做，再苦再累也比不上以前在家吃的那些苦。凭着这双勤劳的双手，我想终有一天我会实现我的梦想。可是我错了，忙活了一年，我顶多只能让自己活得比以前在家的时候像样一点，再无余力让我的家人吐气扬眉。于是，我很痛苦，直到有一天……”
　　 杨成听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打断电话，他提醒那边的人说：“最好简短一些，直接说你遇到的问题。”
　　 “好的！后来我遇到一个男孩，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学生，他家很有钱，我们成了恋人。和他在一起后我才知道他是单亲，他爸一直迁就他，从不让他吃苦，要什么给什么。每月他爸都会定期给他一笔数目可观的生活费，却从不过问他的生活和学习。大概互补型的恋人都是这样吧，在我们今后的交往中，我扮演着两个角色，一个是他的女友，一个是他的母亲。每个月他爸给他的生活费他都如数取来一分不少的交给我，有了那笔数目不斐的钱财，我不但可以绰绰有余地把我们的小日子打点得有滋有味，还能节余一些给我的家人。对我来说，男朋友不仅是天上掉下的金龟婿，还是一棵摇钱树。在他金钱的润化下，后来我开始渐渐变了，变得好逸恶劳，从雪中傲骨的一枝寒梅变成了温室中的花朵。突然发现，金钱真的能够消磨人的意志，让人不思进取。以前走在雨里，我不担心自己会生病，因为我有一个风雨不蚀的身体。现在，我害怕太阳，害怕风雨，害怕冰冻，因为我的身体已被金钱润饰得承受不起所有这些刺击。我们终日过着无所事事的生活——饱食三餐，无所用心。大概那些所谓的小资都没有我们过得这样闲散自得了。养尊处优的蜜汁已让我不愿不能再回到曾经那些挥汗如雨的日子了。无可辩驳，你得承认，这就是传说中的幸福。我们想象着拥抱这样的幸福一直走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然而，真可笑！那时候我们太幼稚了，简直幼稚到愚蠢，我们把未来的一切赌注都下在那薄薄一张银行卡上，从没想过如果有一天那张卡取不到钱时该怎么办。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