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山谷的回音(小说)
脚下就是玻璃栈道,透过透明玻璃,可以看到脚下耸立的悬崖峭壁,人站在栈道上,有种和悬崖共起伏同屈伸的感觉。自从有了这条玻璃栈道,来山里旅游的人一下子爆满,大家都想寻找那种悬空刺激。人哆哆嗦嗦走在栈道上,不少女士发出惊恐的惊叫,甚至有些人会俯卧在玻璃栈道上,不敢前进。
玻璃栈道下,是一条清澈河流,潺潺流水发出淙淙响声。有大胆点的人,知道不会出事,就会表现出英雄豪气,让那些胆小人心生敬佩。
齐伟站在栈道上,探头往外面看看,对面似乎碧海云天,就像是置身在了宽阔海洋,起伏山峦,貌似翻滚海浪。齐伟想起了好几年前,他的装修公司生意如火如荼,妻子说想到大海边去看看,他立刻答应了妻子要求。和妻子到了厦门,站在一览无余的海滩上,望着被海风吹皱了的海面,太阳高挂在头顶,沙滩有点灼热,但很舒服,脚心被柔热的沙子刺激着,从脚心一直上升到内心,内心都是痒痒的。
谁能想到?不到一年时间,就因为自己有了钱,迷失了方向,作啊,最后,不仅公司业务直线下降,而且还在外面欠了巨额外债。他和妻子辛辛苦苦挣钱买的房子,也抵给了债主。
从那时间起,齐伟死的心就有了。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妻子,更加对不起自己父母。那段时间,妻子看他情绪低落,尽可能开导他,说钱没了咱可以再挣,不要想不开。当初,咱们不是也没钱吗?
越是这么说,齐伟心里越是内疚。真的是一念之差悔恨终身啊。齐伟也知道,妻子同样自责,如果在发现了齐伟已经有了不良习惯,早点给他指出来,也不至于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现在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齐伟万念俱灰,只有一个念头挥之不去了。
雾气,就在齐伟脚下,齐伟探出的半个身躯,让那些站在栈道那端的游人惊出了一身冷汗,有人不由自主喊叫,当心玻璃碎了掉下去。
对那些喊声,齐伟置若罔闻,他不是来体验玻璃栈道刺激的。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真地从这条栈道上跳下去。齐伟从兜里掏出一小片纸屑,伸手在空气中挥了挥,然后,将纸屑丢下去,纸屑歪歪扭扭轻飘地坠落下去,忽而,像是一只没有目标飞翔的鸟,忽而,又像是一片白洁的雪花。齐伟想起了在学校,老师讲解的自由落体运动,他早就忘掉了,空气阻力是不是对重量有关,他此刻也不愿意去多想什么落体运动带来的结局。他只想,要是一个人从这条栈道上掉下去,会是什么结果呢?
一只大鸟在山之巅飞翔,它展开的翅膀忽扇几下,停留不动了,任由空气气流带着它滑翔,突然,大鸟从山巅俯冲下去,对着底下那条河流冲去,鸟在河流上方,只轻轻点了点水,很快,从水里抓出了一条鱼,又飞向了高空。
几十分钟前,齐伟看着脚下雾霭,脚心都紧张得出了汗,很快,齐伟镇静了,他明确今天来,是为了什么。
他想,如果自己是一只鸟,也会折断了翅膀,让身体自由落下去。他很明确知道,身体重量完全可以忽略了空气阻力。
兜里电话响了,齐伟拿起电话,看到是妻子打来的,他没有挂断,但也没有按通去接,任由电话响,看到妻子名字,齐伟眼里湿润了。泪水蒙住了齐伟眼睛视线,他透过泪水,看到远方朦朦胧胧的山峰,那些绿色扩散开来,但那些绿色没有直侵内心,而是化成了黑色寒流冻结了齐伟血脉。
他不知道怎么对妻子说。
头天,齐伟准备来这座山里栈道前,晚上怎么也睡不着了,在床上忧心忡忡,辗转反侧。望着妻子睡熟了的面孔,他的心都是疼的。如今,齐伟和妻子住在临时房子里,原来的家没了。妻子现在已经有了身孕,估算着,再过几个月,妻子就该分娩了。自己怎么面对出生的孩子?
齐伟被拖下水,还是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个同行。齐伟记得那天,他们一同喝了酒,在醉意中,这位朋友拉着他进了赌场,赌场是隐蔽的,进去时,也是很神秘,很像是在搞间谍活动。齐伟不会赌博。到了赌场,看到桌上放着一沓一沓钞票,心里就有些怵。虽然开装修公司能挣钱,但也不是像那些大公司,一个单子,就能挣几十上百万。齐伟由于在行业内口碑好,找上门来装修的人还是不少。平时,齐伟身上也就不带多少钱,够自己零花就行了。他就那么站在一旁醉眼看,倒是那个朋友,很慷慨地从兜里拿出厚厚一沓钱放在齐伟面前,并且对他说,咱们干生意,也像赌博一样,要有胆量,没胆量什么都干不成。钱你先用着,等你赢了还我。
那天晚上,齐伟果然手气好,那些牌九,都是朋友手把手教的。老猴整个牌里面只有两张能配上,齐伟老猴就抓到过几次,通吃。朋友下了牌场高兴地对齐伟说,你呀,就是赌博的命。
从那以后,齐伟心思就不在装修上了,闲着有空,齐伟就叫上朋友,一同进赌场。赌场里有放贷的人,几次下来,齐伟先前赢的钱不仅全输掉,还在赌场里借了高利贷。平时,齐伟很少超过十一点回家,从开始赌博后,经常夜不归宿,甚至两天都不着家。
开始,妻子认为齐伟夜不归宿是女人的事,和齐伟生了几场气,在妻子追问下,齐伟才吞吞吐吐说了自己参加赌博的事情。女人不愿意让男人陷入到泥潭中,独自回了娘家,想给齐伟一点脸色看看,后来,还是齐伟主动上门叫回了妻子。
此时的齐伟,已经是债务缠身,挣的钱还不够还高利贷利息,他偷偷还是进了赌场。最后实在是还不起赌债,房子也抵给了债主。就是这样,赌债还是没还完,三天两头有人上门讨债。
齐伟真是后悔莫及啊。
房子没了,只能租赁房住,望着妻子泪水涟涟,齐伟心碎了。他也很想重振旗鼓,但那些来装修的人一打听,都退缩了,谁也不想将装修钱交给一个染上了赌瘾的人,搞不好,钱会打水漂。父亲也因为他染上了恶习,败落了生意和家庭,一气之下生病住了院,父亲已经为他拿出了不少钱抵债,连看病费用都没了。
齐伟看到太阳,已经不是明亮亮的了,而是黑色的。
齐伟手里的手机还在不断响着,齐伟任凭手机在手里颤动,他妻子名字在电话里闪动,齐伟仿佛又看到了妻子痛哭的泪水。那次,债主上门要他还债,实在是还不起,只能将房子抵押出去,妻子看着自己心爱的房子成了别人的,跺着脚不舍得离开。这一切,又都闪现在了齐伟眼前。
妻子怀孕五个月,肚子已经微微凸起,那个晚上,妻子躺在床上,让齐伟摸肚子,告诉齐伟,孩子已经在肚子里动弹了。齐伟好奇地将头轻轻放在妻子肚子上,他也兴奋地说,听到了孩子心跳。妻子笑了,怎么能听到孩子心跳?还要几个月才行呢。
妻子问齐伟,你想要个男孩还是女孩?
齐伟说,当然想要个女孩子了。和你长得一样漂亮,女儿是父亲小情人嘛。
齐伟无意中按下了接听键,电话里传来了妻子哭诉,齐伟,你在什么地方?你怎么能狠心丢下我自己走了?
齐伟哽咽着说,我对不起你,还有咱们快要出生的孩子。我没脸再见你了。我没脸再见我们孩子,也没脸见我们家人。
电话那头的女人已经猜到了齐伟想干什么,嚎啕痛哭,女人在电话里声嘶力竭地喊着,齐伟,你不能想不开啊。你不能丢下我和孩子。
齐伟流着泪狠了狠心,最后看了电话上妻子名字一眼,用力将手机抛向了山崖下。手机带着一阵风呼啸着落下去。
上山进门买门票时,齐伟犹豫了很久,他不想离开这个世界。他更不想丢下妻儿自己一个人走。在门口,保安还多看了齐伟几眼。齐伟脸上写满了心思,他苦着脸买了门票走到验票口,保安检查了齐伟手里的票,放齐伟走进去。
齐伟对保安点点头走了进去。齐伟没心思浏览一路上的风景,他讪讪地走在山道上,前面,很快就到了玻璃栈道,栈道前面那些人看着玻璃下起伏的山脉,都很惊心,只有齐伟自顾自缓慢拨开人群走了过去。
几年前,齐伟还没和妻子结婚时,他们一同来到这里观光过,妻子胆小,不敢走玻璃栈道,齐伟拉着妻子的手,第一个跨上了栈道,妻子被他拉着手惊叫着,努力后退着,颤巍巍地迈了一小步,到了玻璃板上,妻子又一次惊叫起来。齐伟退后一步对妻子说,我背着你走,如果要掉下去,咱们一起下去。说完,齐伟背着妻子迈上了玻璃板,妻子闭着眼睛紧紧搂着齐伟脖子。
仿佛都是昨天发生的事情,齐伟像是又看到了妻子娇小的身影。
结婚那天,齐伟到丈母娘家娶新娘,妻子和他开了个小小玩笑。那天上午,齐伟到了岳母家,好不容易敲开了新娘房门,就看到妻子穿着婚纱,蒙着头坐在床上,齐伟要去拉新娘的手,伴娘笑着说,不行,哪有新郎官拉着新娘手走的?你要抱起来。
齐伟兴奋走到新娘面前,托着新娘腿一只手架着新娘后背,就在这抱的瞬间,他明显感觉到了怀里的不是新娘,他决然放下面前女子对伴娘说,她不是我新娘。
这时候,新娘从一边打柜子里走了出来,笑眯眯地抱住了齐伟,妻子在齐伟耳边轻声地说,还是我老公知道我有多重,你要是抱错了我,哼!
妻子在齐伟胳膊上重重掐了下,低声说,你记住我这一掐。
齐伟不仅记住了妻子这一掐,还记住了新婚晚上妻子那一咬。晚上,当热闹的朋友们都散了场,齐伟拉着妻子走到床前,他缓缓给妻子脱下衣服,躺在被窝里,妻子咬了齐伟肩膀一口。
齐伟脚下玻璃发出了很轻微的咯吱声响,他看了看脚下,他很希望此刻脚下玻璃突然破碎,这样他就能从玻璃上直接掉到山崖。如果真发生了,齐伟会很高兴,起码游园地能赔偿家属一笔不小的保险。真能用自己生命挽回错误,齐伟会义无反顾不惜生命的。齐伟也知道,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这种钢化玻璃,抗压程度相当于钢筋水泥,人走在上面是不会有危险的。
欠债那段时间,有个律师朋友告诉齐伟,在赌场上欠下的债,可以不还,齐伟不是那种没信义的人,他总是觉得不还钱,心里过意不去,最起码良心会不得安宁。他没有听律师话,齐伟也想到了和妻子离婚,让妻子能有房子住,自己净身出户。但妻子不同意,妻子说,我不能见死不救。你毕竟是我丈夫,既然是错了,也不能让你一个人承担,咱们两个共同承担。
不说别的,就妻子这番话,齐伟恨不能马上死给妻子看。
死这个念头一直在齐伟脑海里挥之不去。
在大学期间,齐伟从哲学书上总结出一条道理,人和动物间,对死亡和生命的认识最大差别,就是人能清醒认识到什么是死亡,而动物却认识不到,因为它们没有思维,不会思想,而思想是以文字转换的。齐伟第一次面对生死问题,还是在大学第一年,他上铺同学因为成绩下降,得了抑郁症,从教学楼上跳了下来,当时齐伟他们在图书馆,听到了外面一片嘈杂声,听往出事教学楼跑去的同学说,有人跳楼了。
齐伟不知道是谁,怎么这样想不开?等到了现场,看到了躺在地上的人,这才知道是自己上铺同学。同学已经死了,头着地,满地都是鲜血,女生们恐惧地叫着,而齐伟,却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这种味道在很久以后,都一直留在他记忆里,每当看到鲜艳红色,齐伟很自然会想起那次看到地上的血迹。
都是同住一间寝室,追悼会那天,齐伟和同学站在那个同学遗像前,齐伟泪流出来了。他走到同学遗容前,猛然觉得同学好像还活着,他不理解,人怎么就那么脆弱?其他同学在齐伟身后悄悄议论着什么话题,齐伟没兴趣听,他注意到了同学遗容,谁知道怎么会化妆成了微粉红色,就像是搽了胭脂,使人觉得有些搞笑,他对殡仪馆里的人工作态度有些不满意。
日久天长,那些记忆渐渐地在脑海里淡漠了。齐伟也不想再去想那些事情了,时间总是能冲淡一切的。
站在栈道玻璃上,望着远山,齐伟突然想到,如果自己真的在这天死去了,谁会特别难过?一定是自己父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无疑是场悲剧。妻子虽然也会痛哭流涕,终究不会沉溺在悲痛中的,生活还要继续,不可能死了个人就终结。
齐伟想到这些,又记起了在学校那次,开完了追悼会,死去了同学的父母哭泣着,抱着儿子骨灰盒,女人哭得昏过去两次。在追悼会上,齐伟很可笑从那个同学遗容想到了自己,要是躺着的是自己会是什么情况?
在回学校路上,他把自己想的告诉了同学,同学立刻反对,说他简直是乌鸦嘴,是自己诅咒自己。
或许,那时候咒语就已经埋在了心里?齐伟心情极其衰落地想。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因果关系存在?
齐伟镇定了一下神经,从兜里翻出零钱拿在手里,他想将这些零钱撒在山间,他又翻出了一份遗书,那是他在出门后,找了个地方写下的,他猜想着,如果人们找到自己,那时候,自己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人们一定会看到那份遗书,一定知道他为什么要选择死这条道路。
他把遗书郑重其事地装在口袋里,伸手将那些零钱撒开,让那些本来就是纸片的东西自由落下去,他看着那些纸片缓慢落进了山下雾霭中,越变越小最后消失在了山峦间。此刻,有人从齐伟身边笑着颤栗着走过去,齐伟听到那些笑声格外刺耳。他突然觉得自己太渺小,渺小的人们根本没看到他。
他也像是坠落在了雾气中,迷茫怅惘难言,他不知道以前自己追求的到底是什么,早年那些理想,已经世俗透顶。他又探头向下张望,希望能找到洒下去的钱,那些东西,也算是祭奠自己灵魂吧。
齐伟不想再犹豫了,如果再犹豫一会,抱定了的决心就会消失。他最后看了看起伏的山峰,雾渐渐散去,能清晰看到整座群山。
眺望山下,他看到几个警察和身穿白衣服的人急匆匆往山上跑来,他看到警察旁边还跟着一个女子,很像自己妻子。难道是妻子找来了?齐伟泪又下来了。他抹了一把泪,单脚跨出了玻璃栈道栏杆,就在这时候,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远处传来喊声,喊声在山谷间回荡。齐伟有飞的感觉。是的,他脑海里出现了先前看到的那只大鸟,对了,那一定是只山鹰,你看它飞翔得多矫健。
齐伟看清楚了,在百米外疾跑的,正是自己妻子,妻子凸显的肚子格外显眼,妻子用双手拢起放在嘴边对着齐伟高声喊道,齐伟我爱你。
山谷传来瓮声瓮气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