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人间暖情”征文】护士长田蛇(小说)
妻子因小恙到市中医院住院,我做陪护。
刚走进×科室住院部,映入眼帘的就是漂亮醒目的“医护人员简介”专栏。我大致扫了一眼,人员照片共有三排,第一排是主任、副主任医师及科室医师,二三排是科室护士、护师,第二排首位是护士长,她那奇怪的名字——田蛇,一下子便吸引了我的眼球。
姓田名蛇,姓很普通,名却怪异,这一下便触发了我喜欢瞎想的脑神经。
“咋了?看见美女照就抬不起腿?”妻子朝我翻了一下白眼嗔怪道。
“不是!你看这护士长的名字叫田蛇。”
“只要不是美女蛇就行!”
妻子性子躁,又因病易怒,我不敢违抗,赶忙随她去往护士站。临走再回头看一眼那照片,笑着说:“就像美女蛇!”妻子使劲在我手背上挖了一把。
我急用左手去捂疼痛,一下把捏在手里的住院单据、检查等撒了一地,好似仙女散花般。护士站操作台里面站立着一片“小白鸽”,正在俯首侧耳聆听护士长教诲。她却突然停下话来,眼睛直勾勾地看我,“小白鸽”们也都转过脸瞄我。我瞬间便头发根里冒汗,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俯身半蹲慌乱捡拾着。妻子故意用手提袋猛砸了一下我的臀部,几个小护士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等我把单据全部捡起,田护士长又开始了她的培训。
我拿着单据凑到操作台前小心问一位姑娘单据给谁,她指了指田护士长,右手食指放在嘴上,我知道这是让我闭嘴等待,我拉过来一把小转椅,扶妻子坐下来,再接过她的手提袋,站在身旁静静等待着。
田护士长大概又讲了十来分钟。到底讲的啥,我没兴趣,最后的结语倒是听得清:“记着我的三句话,尽好本职,面挂微笑,有问必答,记住没?”
小白鸽们整齐的回答:“记——住——了——”
“好,各就各位!”
这群小护士显然是刚刚转科过来的医校实习生。稚嫩天真,惟命是从。听罢,一哄而散,操起各自的器械、工具,奔向各自的岗位去了。
田护士长这才向我走来,我赶紧把手提袋放地上,双手摁着操作台,尽量曲腿,压低身形,好给她营造一个居高临下的态势。
田护士长隔着操作台接过我递过来的单据。
“来住院?”
“嘻,不住院谁来这?”
“你住?”
“呶,您没看住院单?女,我小主。”
她眯起双眼瞅我一瞅,把手中的单据递给了正低头打键盘的护士。
打键盘的护士抬起头冲我一笑,她应该是副护士长或者护师,因为小护士们都尊称她为老师。
“天气炎热,病号爆满,床位紧张。您和您小主得委屈一下,暂时加床位在走廊栖身。我知道你们和某主任是亲戚,招呼已经打过了。我们没有什么特殊照顾,就是按时按量输液、理疗和每天做常规检查。下午有一位病号出院,待她腾出床位,我就立即安排你的小主搬过去。先委屈半日。我要安排你的是:悉心伺候你小主按时吃药,多喝水。一日三餐尽量吃素食、淡食,但也不是一素到底,也要少吃些精瘦肉或者牛肉鸡蛋什么的,增加营养,但是不能吃羊肉和鱼肉……”
说话间,键盘手已把我们的入院手续办妥,叫过来一个小姑娘引导我们去找床位。我一边搀扶妻子,一边赶忙回一句:“谢谢关照,我会悉心听取,事必躬亲,尽心尽力!”
“你看你贫不贫!”妻子对我有些不耐烦了。
田护士长朝我翻了个白眼,然后背转身又去训诫她的小白鸽去了。
就这样一连数天,我一边呕心沥血、细致入微地关怀照顾我的妻子,一边侧耳旁听田护士长对医院实习生们没完没了的教训与指责。她要求小护士们要时刻面挂微笑,她却是时时刻刻板着脸,逮到哪位陪护,都要审问或者开导一番。想见她微笑,也有,那就是偶尔询问病人。说是偶尔,因为我发现她基本不跟患者交流,这应该是他们的分工。小护士负责直接接触患者,领导负责监督管理小护士外加训导陪护人员。她的声音不算尖利,但是音区狭窄,声调显得呆板,没有乐感。
“入院须知里俺都看过了。”
与我妻子一个病房的老太太八十岁了,低血压,用药也不大见效。平时嘴巴不停地唠嗑,她闺女、儿子都嫌她嘴碎,“多说话累不累?”这老太一看见田护士长就立马闭嘴。田护士长会对老太太表示一下关心,微笑着问候一下:“感觉咋样?有哪不舒服?饮食否?大便否……”可怜老太太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答非所问。
等田走了,老太太就喊:“俺里个娘来,俺心跳咋恁快耶!”
他儿子就开玩笑说:“妈,您老这会儿血压应该正常了吧。”
大家都会心地微笑。
我问她:“田护士长那么关心您,您老咋还惧怕她哩?”
“大侄子呀,你不知道,她那个笑呀,瘆人得慌啊!”
“哈哈哈……”
别人都怕田护士长,唯我不惧。因为我姐家就在医院附近,我们请示主管医生,每天下午输完液可以去姐家,夜晚不住在医院里,但是走之前必须向护士长报告,写好请假条。条子连续写了三天,我嫌麻烦,第四天请完假,就没有写请假条,这下可捅了马蜂窝。第二天早班检查,被她发现了。我们刚到住院部,她便拦住我发了一通脾气,又把我叫进护士长办公室继续教训。我说得去看吊针,她直接命令一位小护士代替陪护,给我整整上了半小时政治课,最后的结语是这样的:“我知道你是个小作家,玩笔杆的,你理由多心眼活,但是到了这里就别给俺整那没用的,遵守住院规则是绝对不能打任何折扣的!”
从那以后,我见她都是诚惶诚恐。
我每天来陪护都要带来一本书,随便翻翻,今天我从姐的书柜上拿了一本《75.8洪荒启示录》,因为看输液瓶,书还没来得及翻,就摊在妻子脚下的被子上。田护士长已经两天没来病房了,今天上午又心血来潮了。我们的病床在最里面,她探问过外面两位病号,便昂首挺胸向我们走来,我缩起脖子准备听训,却半天不听动静,扫眼一看,她站在了床后,眼睛好像被磁铁吸住一般紧紧盯住“75.8洪荒启示录”那几个大字上。她的眼睛开始变红,继而泪水盈眶……
我赶紧站起身,从妻子头边纸巾盒里抽了几张递过去。
她接过纸巾擦拭一下泪水。
“知道俺为啥叫田蛇吗?”
“我就一直奇怪,不敢问你。”
“我是七五年出生的,那是发洪水,俺娘说没有一条大蛇,俺娘俩早就淹死了。俺爹姓田,所以娘给俺起名田蛇。”
说话间,管不住的泪水又流淌下来。
“你对俺的故事感兴趣吗?”
“当然。”
她从白大褂兜中掏出了手机。
“嫂子明天就出院了,加个微信吧,有时间俺把遭遇讲给你听。”
我默默打开微信,互相加完好友,她便急匆匆离去了。
刚吃罢晚饭,田护士长的微信就来了。
“哥,忙不?”
“您好,不忙。”
“俺家是遂平的,阳丰乡,汝河北岸一个低洼的小村庄。”
“爹是军人,第一次相亲两人一见钟情,娘冬天去看家,两人就……不久娘便发现自己怀孕,过完年爹就毅然转业回来结婚。爹当了大队民兵营长,非常怜惜我娘。六月底,农村人都记阴历,天气奇热,村庄又低洼,没一丝风。爹在庄外一个高台上搭了个临时窝棚,挂上蚊帐,带我娘住那里。然后就是两天的狂雨,凉棚全湿透,娘快要临产想回屋,爹不许。爹说以他当兵的经验,这样的大雨可能会发洪水,住这里安全。爹备好大量的干粮和饮水。七月初一深夜,娘正熟睡,突然被爹推醒了,黑夜里听见四周好像有野兽在吼叫。爹说发水了,娘不相信,四周的水就呼呼上涨,瞬间就把窝棚也淹没了。爹发一声喊,使劲拆烂窝棚,拉出一根檩条,让娘死死抱紧。爹回头看村庄,一片白浪,哪还有村庄影子?
你就在这里,我去找爹娘,话没说完,爹一个猛子扎下去游向村庄方向。娘想把爹叫回来,还没张口,一个浪头打过来,娘便晕头转向随着檩条漂走了。娘又冷又怕,几次昏厥,差点松了手,但迷迷糊糊总是感觉有一条手臂在挽着她的腰,给她使劲,不让她从檩条上滑下去。是爹的手臂么?那手臂一直好凉好凉。就这样漂了一夜,娘和檩条终于触到了陆地。天亮了,娘迷迷糊糊睁开眼,一下子吓呆了。檩条另一头缠着一条比擀面杖还粗的红花大蟒蛇。解放军很快发现了我娘,娘很快就在帐篷里生下了我。清醒后,娘才明白是大蟒蛇一直在挽着娘的腰。如果没有大蟒蛇……洪水退后,娘抱着我回家,哪还有家呀!可是让娘惊喜的是奶奶竟然还活着。原来洪水进村时,爷爷一手拉着奶奶,一手提着个大木盆,爬到房顶上。等大水淹没房顶,爷爷让奶奶坐到木盆里,把它奋力推出去。一个巨浪过来,房子轰然倒塌,把爷爷撮了进去,这时爹刚好游过来,洪水形成的巨大漩涡差一点就要把奶奶坐的木盆吸进去,爹奋力把奶奶的木盆推离了漩涡,自己却被吸了进去,再也没能出来。俺们村三百余口人,就活下来我们家三口……”
“妹子,你别太伤心了。”
“我不诅咒洪水,因为洪水无情,我诅咒那个年代,那个贫穷、无知、鲁莽又令人绝望的年代!”
第二天早饭后,我陪妻又来到住院部,迎面便撞见了她。
“田护士长早!”
“早!”
她给了我们一个微笑,她的眼睛还微微发红。
这是一个嫣红的微笑,一个最美的微笑。
上午,妻早早输完了液,田护士长也早早地为我们办好了出院手续。
我陪妻走出医院大门,远远看见马路对面有一家花店,我们横穿过马路,来到店里。
我们预订了九支康乃馨扎成一束,中间插上一枝玫瑰。
我们没有署名,嘱托花店老板农历七月初二那天上午一定要亲自接把花束送进医院×科室住院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