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季东方是大约晚上十点咽的气。
　　 金秀喊来季东方的叔伯兄弟，当着他们的面给季东方擦干净身子，穿上送老的衣服。
　　 季东方今年不过四十五岁，瘫痪在床已有几年。近些日子不吃不喝，浑身浮肿得变了形，他已经油尽灯枯，拿金秀的话说，季东方的罪要受完了。
　　 季东方死时张着两只木然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房顶。
　　 一
　　 二十多年前，金秀的父亲是村里的支部书记，金秀则是镇农村信用社的协储员。
　　 金秀与季东方是从小的娃娃亲，原因只是他们的父亲交情莫逆。金秀比季东方小五岁，长到十八岁，金秀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如果她执意反对，她与季东方的娃娃亲完全可以作废，但是，金秀打心眼里喜欢那个大她整整五岁的男人。
　　 季东方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斯斯文文，算是一表人材。回村务农之后，他被安排在队里作保管员，帐目弄得清清楚楚。季东方家里人口多，老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金秀就时常带一些茶叶蛋，饼干什么的送到队里，悄悄放在季东方的办公桌上，然后羞涩地离开。
　　 金秀与季东方结婚以后，很长时间没有房子，住在队上季东方的办公室里。那时两人恩恩爱爱，顶着气的过那个紧紧巴巴的日子。等到女儿珍珍三岁的时候，他们已经住上了自己的三间新房。
　　 实行责任制了，季东方的保管员随着生产队的解体，也一起走到了尽头。金秀知道自己的男人是条龙，不会永远窝在庄稼地里，女儿又离不开人，于是，她便把协储员让给了季东方。
　　 季东方没有辜负妻子的厚望，因为年年先进，被调到镇农信社帮忙，后来表现突出，又很会办事儿，便被转了工，成了正式的信用社职工，吃了皇粮。
　　 吃了皇粮的季东方越来越忙，为了应酬常常是夜不归宿，每每看着自己男人疲倦的面孔，金秀打心眼里心疼，但是，公差不自由，她可不要扯了男人的后腿。
　　 女儿珍珍十岁那年，对于这个三口之家来说，真的是喜忧参半。金秀从生了珍珍再也没有怀孕，开始时不想要，后来想要了，却被诊断为子宫瘤，就在这一年被摘除了子宫，金秀在病床上抱着季东方哭了一宿。季东方安慰她说，咱是响应国家号召，再说，生男生女一个样，有什么好哭的。话虽如此，金秀对季东方是了解的，他做梦都想有个儿子。
　　 也是在这一年，季东方晚上值班，正好碰上小偷入室行窃，一番打斗之后，他负了重伤，小偷被绳之以法，他伤愈出院之后被提成信用社的副主任，又过了三个月，成了社里的一把。那天晚上回到家里，他颇是和金秀亲热了很久。
　　 金秀一个人种着家里的十亩责任田，春种秋收，早出晚归。孩子又上了初中，再加上公公年纪大了，吃要吃好，穿要穿好，忙得她是团团乱转。有的时候，就是季东方想要她，没等关灯，她早已打起呼噜，弄得季东方很是尴尬。经年的过度劳累让金秀加速了衰老，在外人眼里，都说她比季东方要大上很多，只有这时候，金秀才会感到很是无味。
　　 渐渐有些风言风语传到金秀的耳朵里，说是季东方外边有了人，不过金秀说什么也不信，她知道那些人忌妒自己的男人，想要他的好看，就是从这时开始，季东方回家的时候，常常会给金秀带回来一些衣服，乐得金秀合不拢嘴，逢人就说，自己的男人知道心疼人了。
　　 季东方是在办公室里与那个女人风流快活之时被人撞破的，而破门而入的就是那个女人的丈夫，一个地道的穷教师，结局出人意料，那个穷教师被季东方和那个女人狠狠地揍了一顿，脸上都抓成了花脸，还被派出所关了拘留，说有入室抢劫的嫌疑，当然后来不了了之。
　　 金秀的心里彻底凉了，虽然季东方发誓没有那回事，但金秀纵然再傻，凭着一个女人的直觉，自己的男人出了什么事儿还能看的出来。那个女人叫王小楠，是季东方的出纳，她是见过的。那次，季东方在家里招待社里的员工，王小楠嫂子长嫂子短的跟着金秀忙活，她年轻，漂亮，充满活力，很会讨人欢心。
　　 事到最后，金秀也没有到季东方的单位去闹，她说，男人的心若是管不住了，什么都是白搭。季东方借口工作忙，开始整月的不回家，虽然从栖霞镇到他们家只有五里。两人办离婚证时，女儿珍珍判给了季东方，季东方给了金秀一大笔钱，金秀没有拒绝。
　　 然而，等到金秀回家收拾东西，八十多岁的老公公和十三岁的女儿，双双跪到了她的脚下，本来一切是瞒着他们的，没想到他们终究是知道了，三个人哭成一团，公公和女儿执意不让她走，都跟季东方断了关系，尤其是老公公，让人用车载到信用社，砸了季东方的玻璃。
　　 金秀终于没有离开，开始与公公和女儿相依为命。季东方再也没有回家，只是会在每个月的月底寄回一笔生活费。
　　 二
　　 季东方从心里承认对不起金秀，但他受不了权力和女色带来的双重诱惑，何况他是那么的想要一个儿子。
　　 一切的改变就是从他当上信用社的主任开始。妈的，权力这东西就是好用。平时单位里老是和他顶着干的那个张力，还有镇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干部，就从他被宣布为主任之后，一个个见了他都变得低声下气，就是镇长，书记也和他兄弟相称，说是让他多多支持他们的工作，屁话，不就是看准了他手里的财权嘛。
　　 季东方开始还是挺清醒的，知道什么事可以办，什么事可以不办，什么事可以模楞两可的办。
　　 他酒量奇大，却也架不住恭维和美酒一同灌下，慢慢的，他发现在栖霞镇再也没有难倒他的事了。
　　 他和王小楠的事最初是被动的。面对王小楠时他感到了自卑，人家像朵花似的，自己呢，年纪一大把，近些年身子发福，他是说什么也不敢去采那朵花儿。因为工作的关系，王小楠经常到他的屋子里来，久了，就帮他整理一下，再后来连衣服也帮忙给他清洗，唬得季东方不知说什么才好。
　　 尤其是王小楠穿着前卫，频频在季东方的面前走光，弄得季东方跟揣着个小兔一般，渐渐竟对王小楠有了很多的幻想，她雪白的颈子，修长的大腿，还有若隐若现的胸脯，只是每当这个时候金秀忙碌的身影就会他的眼前闪过。
　　 那天季东方拉着会计和王小楠去县里开会，开完会已经是下午六点，会计家在城里，中途下了车，季东方则被城关社的主任拉去喝酒，王小楠那晚落落大方，羡慕得城关社的那哥们儿不住踩季东方的脚。回栖霞镇的路上，走到小北河桥上的时候，王小楠借口让季东方停车，说是醉了，颠波得很难受，要到后座上躺一会儿，季东方扶着她走上后座，她忽然抓住季东方的手说，主任，你真的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嘛。季东方不知如何是好，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木在车门口。王小楠就拿着他的手伸进了自己的胸脯里。季东方颤栗了，浑身瘫软，那是一双挺拔而细腻的奶子，让季东方想起年轻时的金秀。他终于扑了上去，就在车里，开始了他与王小楠的第一次，几番云雨，两个人气喘嘘嘘的时候，才发现车门还没有关上。
　　 就从那个晚上开始，季东方与王小楠一发不可收拾，王小楠的丈夫是镇中心小学的一名穷教师，没有什么可以让季东方顾虑的，何况这种事只要女的愿意，你能拿到什么把柄？王小楠绝对是个人材，颇有点武氏临朝的风采，帮着季东方上上下下打点，季东方算是坐定了这把交椅，他的触角已伸到县里。
　　 两人开始时还是偷偷摸摸，怕让大家知道。其实这只是一厢情愿，早在他们没有结合的时候，已经谣言满天飞，现在真正好上了，那些议论声反而没有了。这个星期天，王小楠到社里加班，就在办公室里两人就摸索起来，就在王小楠哼哼叽叽的时候，那个男人疯了一样从外面踹门而进，好在两人并没有宽衣解带，那一瞬间，季东方有些发懵，还是王小楠机灵冲上前去给了那男人一个大嘴巴，说他盯梢，他男人想过来冲撞季东方，被王小楠抓了个满脸花，就在这时，派出所的人闻讯赶到，把穷教师带回所里。季东方终究自觉理亏，给派出所老杨打个电话，稍事惩戒好了。
　　 镇里干部帮忙，给季东方搞了块宅基，大家有材料的出材料，有力的出力，季东方不费吹灰之力盖起了一座二层小楼，黄金屋和颜如玉算是齐了。那个穷教师早就吓破了胆，加上王小楠以离婚作为要挟，再也不敢滋事。季东方却感觉实实对不起金秀，开弓没有回头箭，走一步看一步吧。
　　 等到和金秀摊牌的时候，更让季东方感到汗颜，一切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金秀没有纠缠他，很简单地和他办了手续，拿着他给的存折回身就走，就是眼泪都没有掉一滴。他感觉自己空了。
　　 以后的几年，季东方就和王小楠双宿双飞，王小楠泼辣大胆，大笔的贷款被放了出去，季东方有时就感到恐惧。他让王小楠离婚，然后给他生个儿子，可是王小楠不知为什么，总是推三阻四，反正到时就腻了过去。
　　 三
　　 王小楠是个聪明的女人。她刚上班时还是农业户口。
　　 有时临镜自照，她觉得是上天把她遗忘到了这个角落。丈夫木讷，家里穷得叮铛乱响。别的女同事把大把地把钱花到衣服和化妆品上，她只能节衣缩食，过平凡地掉渣的日子，凭什么？
　　 季东方的成熟，老练，以及那君临天下的霸气，深深地吸引着她。她知道，这个男人可以满足她想要的一切。然而，后来她几乎绝望了，季东方根本不为她所动，虽然她是那么殷勤献媚，人家几乎是坐怀不乱。她听说过季东方有一个贤惠的妻子，她知道自己也许走进了死胡同。
　　 那次去县里开会，她情绪非常不好，她受不了别人对她的任何漠视，虽然那个城关社的主任对她有些不怀好意，但她很厌恶他，再说远水解不了近渴。回来的路上，她的头疼得要命，她喝的太多，等到季东方压到她身上的时候，她欣喜地发现，她成功了。
　　 她那个男人，简直就是只笨猪，两个儿女，你又挣不来，虽然名声不好听，但你看不到家里的变化嘛，又是买房，又是装修，靠你一辈子也办不到。最近两年，季东方帮忙还给弄了个镇中心小学校长做，你烧了高香了。
　　 但王小楠并不想与季东方结婚，季东方什么都好，就是年纪大了，这两年根本满足不了她的需求，不时买些药回来，自己男人再不济，年轻力壮，再说，离了孩子们怎么办？她自己从小跟奶奶长大，知道孤儿的痛苦。
　　 这样穿梭在两个男人之样没有什么不好，为了与季东方的长久，王小楠机关算尽，在县里给季东方颇是找了几棵大树，当然，好处很快显现出来，不知是谁，季东方怀疑是张力，给县检查院写了一封黑信，告季东方挪用**，贪污腐败，光是纪检委和检查院的联合工作组就来了三次，结果怎么样，哪次不是查来查去，就吓得收手不查了，季东方是有问题，只不过，在这个食物链上，他只是一条小鱼。
　　 最后这次算是结论，季东方任劳任怨，是个好同志，工作是卓有成效的，了事！
　　 不过，王小楠和季东方拿那个张力也没有办法，人家有个亲戚是市里的领导，最后的结局，大家打个平手，相安无事。
　　 人算不如天算，本来王小楠是要和季东方庆祝一下的，没想到这个男人突发脑溢血，他还不算老啊。
　　 在医院王小楠衣不解带地守护了季东方半个月，手术虽然成功，但是，医生断言，季东方的下半生是要在病床上度过了，半生瘫痪，不能说话，大小便失禁，王小楠感到自己要崩溃了。
　　 社里很快有了决议，张力被破格提拔为主任，王小楠伤心欲绝地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的王朝拱手他人。都怪这个季东方不争气，关键时刻掉了链子。再说，以他的手眼通天，天知道他是不是和那个女人离了婚，骗我，哼！人家把牛牵走了，我来拔橛儿，没门儿，真想让我伺候你一辈子啊！前天，城关社的主任打来电话，说若是她混不下去了，可以去他那里。
　　 但一场露水夫妻，总不能把季东方晾到医院里，对，给他的妻子打个电话！
　　 四
　　 金秀几乎是跑进季东方的病房的。
　　 那就是她曾经深爱的男人嘛，像架木偶似的躺在那里，一脸的污垢，头发老长，整个病房里散发着一股骚臭味儿，看到她的到来，季东方的眼里流出大滴大滴的泪珠儿，东方，咱们回家！金秀似乎早就忘了她与这个男人再也没有一点儿关系。
　　 一个活蹦乱跳的人自由惯了，突然给他加上一付枷锁，不能说话，生活不能自理，你想他会是什么样的感受？摔东西，撕褥子，绝食，把大便抹的到处都是，金秀却并不放弃，像呵护一个孩子那样悉心照顾着季东方的生活，常常是这床褥子刚刚拆好，那床就又换了下来，等到冬天，两只手上都是被冷风撕开的创口。
　　 老公公去世了，珍珍大学毕业留在了南京，幸好有季东方留给她的那笔钱，支撑着他们简单的生活，季东方的工资不知因为什么给停了好久，还是金秀找到现在的主任张力，张力说，嫂子，你真了不起，就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不能克扣老季的工资，老季栽了，大笔的呆坏帐要不回来，是上边给他停的工资，好吧，嫂子，你别着急，反正现在老季这个样子，谁也不攀了，以前的工资扣了就扣了，就从这个月恢复吧。
　　 珍珍始终不能原谅她的父亲，她为自己的母亲不平。
　　 季东方在床上整整躺了五年，五年的时间里，只有金秀陪在他的床下。
　　 尾声
　　 金秀回头对那几个季东方的叔伯兄弟说，你们回去吧，我一个人守着他好了。
　　 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嫂子，你成嘛？金秀苦笑了一下，都二十几年了，还差这一个晚上啊！
　　 珍珍终于不能回来，明天，不，后天，将是一场没有哭声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