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苦辣树(小说)
一
艾刀子与王二敢又顶上了,哇啦啦的争吵声传遍了整个院子。
那争吵声如电闪雷鸣,一阵又一阵,一阵高过一阵,如波涛起伏、汹涌澎湃。沟里的院子是个巴掌大的地方,环绕院子的是四面的山涯,形成一个谷,廖廖十来人家,竟叫起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天池谷。如艾刀子、王二敢的名字,让人听了刺耳,又充满了好奇。
不得不说说这个天池谷,凡山沟里的人都知道,山里的每座山、每条沟、每条河,甚至每条溪流都孕育着神奇的传说,这是沟里人对神的图腾,向往自由生活的体现。天池谷并非真正天上的天池,估摸着天上的天池也比整个谷大。谷底有一条自东向西的溪流,不是涓涓自西向东而去,而是从东边的进口绕着谷底转了一圈,再到西边的出口有一段十来米的落差距离,形成一匹天然的瀑布,美丽、壮观,沟底被泄出了一口五、六十平方的池子。谷里人叫它天池,是天上仙女洗浴的地方,但自古至今却没见着一位仙女下凡洗澡。倒是谷内的男人、女人泾渭分明,大热天,白天男人洗澡,晚上女人沐浴。
艾刀子、王二敢的吵嘴声伴着哗啦啦的溪流声,谷里人也听不清这俩人在吵啥,一个牛哞声,一个狗吠声,交织在一起,不可开交,都习以常了,吵了一辈子,谷里人也听了一辈子。
艾刀子,给谷里人的印象是憨厚、实诚,没有心眼。她是外来人,至于何处而来,谷里问过,她只抿嘴一笑,算是回答,没了一句话,就连王二敢这个与他同床共枕了几十年的男人,也不知道她是啥地方的人。正应了一句禅语:俺从哪里人,要到哪里去?王二敢算是个二俅,脾气来了,敢与谷里的王老爹的健公牛顶牛角。就这样的脾气,也没从艾刀子的嘴巴里问出她是哪里人?每次他硬着脖子问的时候,艾刀子就一句话:俺是哪里人重要吗?现在不是你的婆娘?
想当年,王二敢驼着艾刀子走了几十里山路去乡上办结婚证的时候,乡上的公家人询问她的地址时。她脸一红,狗叫时的声音出来了,办个证?还要地址?脱裤子放屁?不办了。那时,她说话带着外地音,听口音像是陕北的。王二敢操着他那牛哞般的嗓门说,说个地址是不是丢了你祖宗十八代的人儿?她还嘴道,就是,咋了?俺是你的婆娘了,要那张废纸干啥子?说罢,扭身往回走。王二敢就算再二俅,也不敢再打他这得之不易的婆娘。到现在,他们的箱底子也没有那张谷里人都有的证明是俩口子的折皱的牛皮纸。
谷里人都戏谑王二敢白捡了个暖脚的婆娘,连婆娘的地址都不知道,那肯定是双破鞋。王二敢涨红了脸,吼着牛哞般的嗓子,俺那婆娘不是破鞋,是织了绣球的红绣鞋。谷里人倒不怕他那牛哞般的破嗓子,只有屁小孩子才会生怕,继续戏谑着,王二敢,你的婆娘不是破鞋,是红绣鞋,那你的婆娘叫啥名字?王二敢涨红了关公般的红脸,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硬了半天,头朝天公牛般长哞一声:艾美莲。
谷里人听了王二敢公牛般的长哞,笑得前俯后仰,眼睛水都流了出来了,还“爱美人”呢,俺们看呀,就是爱一砣牛屎。王二敢那公牛般的长哞,“艾美莲”听成了“爱美人”。
王二敢眼放红光,长哞着,俺的婆娘就是叫艾美莲。
尽管王二敢眼放红光,谷里人也不畏惧他,似有针锋对麦芒的味道,你王二敢白捡了婆娘,捡了个大便宜,但也不能亏待俺们这乡里乡亲的,总得摆上几桌,让俺们讨几杯喜酒,沾沾喜气,谁让你王二敢是个一毛不拨的铁公鸡?俺们今个儿就气死你,咋了?不约而同地叫着,你的婆娘就是个挨刀子的,这名字起得有些不地道,对于一个新过门的婆娘,怎么就让人家挨刀子呢?干脆就叫艾刀子。
谷里人这名字改得还真贴切,王二敢的婆娘问不出姓名、地址,但进谷的第一天,给谷里人的第一形象就是她腰上围系根麻绳子,麻绳子上别了把锃亮的镰刀。
王二敢没斗过谷里人,泄了气,叫艾刀子,这也蛮符合婆娘的特点,就默认了。
其实,王二敢的爹娘死得早,他是吃着谷里的百家饭长大了,这话有些过了,整个谷里也就是十来户人家,没有百家,但他是孤儿,一天一户一轮转,他转了一天又一天,转了一月又一月转了一年又一年,转到了三十多岁,还是光棍一条。
山里人,不像山外人,经济条件,家庭富裕一些,三十岁还有可能讨得婆娘。而山里的三十岁的光棍,要想再讨得婆娘,那就是寡妇死了儿,没得指望。
王二敢原名王家旺,顾名其义,阿爹、阿娘期望家族兴旺,不料人生难料,吃五谷生百病,阿爹、阿娘得了怪病,双双离去,看样子,让他振兴家族也没什么希望。三十多岁了,就注定在山里打一辈光棍,他的性格就变得有些暴戾,表现出什么事儿都不怕,谷里人不敢做的事儿他敢做,比如谷里的柿子树上有个水桶大的葫芦包,谷里人都避而远之,绕道行走。他就不怕,找了张厚塑料膜往身上一套,把头也抱住,拿了根长竹竿一捅,葫芦包就捅掉了,他就伏在地上,一动不动,马蜂是不蛰静的东西的。等一包的马蜂飞散了,他便把葫芦包抱到了集镇,把里面的蜂蛹掏出来换钱使。如此,谷里忘了他的真名,都叫他王二敢,与艾刀子的名字叠放在一起,着实让人望而生畏。
艾刀子是个苦命的女人,那年她十八岁,她的确不是本地人,操着一腔陕北的口音,天池谷的人一听就听出来的,因为天池离陕西只有一道山梁相隔。
那个年代,正值五十年代,公家一穷二白,加上旱灾、涝灾、蝗灾,谷内经常出入一些背着背蒌讨饭吃的人。艾刀子是个水灵灵的青春少女,老爹为了生男娃儿,一连生了八个女娃,还是没有生出一个男娃儿,阿娘带着几个妹妹去讨饭了。阿爹为了救活另外几个妹妹,把她以二十斤粮票卖给了乡上粮站的那个五十岁的罹夫,那个五十多岁的罹夫还是个瘸子,是战争留下的,然后转业到地方。她能嫁给这样一个老男人吗?阿爹为了生计,当流着泪跟她说明这一切的时候,二十斤粮食已经拿回来了。她决定出逃,因为那个老男人也不可能从一帮饿死鬼的手里要回粮食。说好的,第二天,阿爹就要把她送到那个老罹夫的家里。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她拆开木条窗子,逃了出去。跑呀跑,跑了十来个白天和夜晚,渴了就喝溪水,饿了就摘野果子,实际野果子也是廖廖无几。她还吃过那种暗红色的观音土充饥。鬼使神差,她晕头晕脑地乱撞,撞到了天池谷。天池谷是个鸟不屙屎、鬼不下蛋的穷地方,也许是老天庇佑,那年代竟然没发生旱灾、涝灾、蝗灾,收入倒有一些,没有饿到死人、出门讨饭的地步。
王二敢没有婆娘,守着祖宗留下的那三间石板房,整天无所事事,谷内谷外晃荡,专掏一些马蜂窝、蛇虫之类的奇缺货,再拿到集上换点儿零花钱,一个人挣钱一个人用,全家不饿,日子倒过得悠闲自在,不像谷里人在谷北、谷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汗流夹背的生活。这样一来,他出入谷外的时间就充裕一些。
六月三伏天,谷里的劳作是一大早起来,胳下窝夹上两个生红薯,和婆娘双双比翼去地里干活,为了赶活儿,中午一般都不回家,免得路上来回背功夫,中午饿了,就蹴在树荫下啃着生红薯,说也奇怪,啃着生红薯长大的谷里人从来不得病且长寿百岁。赶到半下午的时候,男人们都纷纷扛着农具往回赶,婆娘还留在地头里撵一会儿活儿,那年月,全靠肩扛背驼,地头里有着干不完的活儿。
男人们先赶着回去就是为了在谷口的天池冲个凉快澡儿,晚上给婆娘们腾地方。那天池上方冲下来的仙水还真爽,有的男人讲究,穿条直筒裤叉子,而有的男人则脱得精光,还人类之原始状态,反正这会儿是男人们的世界,没得婆娘来,这也许是谷里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
艾刀子逃呀、跑呀,反正她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在她的心中,她知道自己已经摆脱了阿爹那张严厉而又无奈的脸庞,还有那瘸了腿的老罹夫。尽管又饿又累,衣服被荆棘划得褴褛、破烂不堪,连遮羞的地方都破了,哎,那年月那时代可怜的人儿。
还未到晌午,严格来说是小晌午,太阳正升在谷顶还偏东一点儿。谷里人对时间概念把握得很准,春夏秋冬,太阳出现在什么地方,他们都能准确地说出时间,不差分毫,这主要来源于他们多年的经验积累。
王二敢早上睡到十点左右,才惺忪着眼睛起床,因为只有暖和的时辰,谷里的蛇呀、兔呀之类的才出来活动、觅食,这段时间正是谷里的蛇出没的时节,特别是那在蛇身上有美丽菜花般花纹的菜花蛇和肚子上黄澄澄的、头上刻着“王”字的大蛇王,没毒,蛇身大、肥硕,肉鲜、瓷实,很受集上餐馆的欢迎,一条就能卖个好价钱,够他一个月的零用开支。他捉这种蛇不像谷里人事先预备一根前头带叉的棍子,用叉头叉住蛇头上的七寸,才敢下手去捉。而他捉蛇从来是不需要棍子的,要不,怎能得个“王二敢”的雅号?他捉蛇就是他的一只手,因为谷里的蛇不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你手头上有带叉的棍子,有意去捉,却半年都遇不上一条,当你手上没棍子无意的时候,它偏又从你的身边溜走了。谷里的菜花蛇、大王蛇只要出现,大都是手胳膊粗细,足有四、五斤重,若缠住娃儿的脖子,会让娃儿窒息而死。只要这种蛇出没,他眼疾手快,拽住蛇尾巴,上下抖动二十几个来回,直到把蛇抖得晕头转向,然后用另一只手掐住蛇头的七寸,将蛇挽在脖子或胳膊上。蛇也就服服贴贴了。他甚至还可以放弃掐住蛇头的七寸,让蛇在他的脖子上、胳膊上或身体上任意缠绕,也就怪了,被他制服的大蛇就缠在他的身体上,也不溜走了,似乎找到了归宿。谷里人见他这般,也都吓得远远地避着,他却哈哈地大笑着。
艾刀子跑得实在走不动了,谷口的天池周围有些野果子。谷里人没饿饭,谷周围的野果子还算充裕,到处都是,不像她老家发生蝗灾,村子周围的山上光秃秃的,没有一片绿叶。她又饥又饿,把天池周围的野果子吃了个精光,肚子饱饱的,这是她自从逃跑出来之后吃的第一顿饱餐。对着明亮、清澈的溪水,她吓了一跳,看到真实的自己,这那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呀?衣衫褴褛、蓬头圬面,简直就是一个野人。她要洗浴,还一个真实、美丽的自我。瞧瞧四周,静悄悄的,只听见潺潺的溪流声和天池上瀑布撞击岩石的声响,偶尔一两声山鸟婉转悠扬的鸣叫声。她顾不得那么多,迅速地褪去身上所有的衣物,扑通一声跳进了天池。好凉爽呀,她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像一只自由自在的美人鱼在池里游来游去。谷里人没见过美人鱼,倒见蛇在水里昂起头游来游去,按照谷里人的说法,她就是一条有着纤细腰身的美人蛇。
王二敢从谷里闲逛到谷口,又从谷口闲逛到谷里,这段时间出入的时候,他会轻手轻脚,若在平时,他也会发泄私欲,对着矗立云宵的大山吼几嗓子浑段子。谷里的蛇、兔的耳朵异常灵敏,稍微听到了响动,就会溜之大吉。今上午出门,心情不错,一连下了几场雨,他蹴在家里都快发霉了,谷里巴掌大的天空万里无云,几只喜鹊尾随着他叽叽喳喳地叫着,让他预感今天肯定有大的收获。从谷里到谷口来回了几个来回,连个蛇影、兔影都没见着,偶尔惊飞起的野鸡、野鸭倒把他吓了个够呛。他不禁自言自语地嘟啷了一句,妈的个屌俅,活见鬼了,以往这个时节,特别是这雨过天晴的天气,是那菜花蛇、大王蛇活动最频繁的时候。
艾刀子沐浴着天然的溪水,身上的污垢、疲惫、伤情全都随着涓涓的溪流漂散得无影无踪,她是一个天然、纯洁的美人蛇,虽然只有五、六十平方大的池子,却是她洗涮掉悲伤及记忆的地方,人生何不如此?弹丸之地,只要有一处安身之所活得开心就足矣。当然,她没有想到人生这个意义上来,她只觉得此时此刻她是快乐的、自由的,忘记了所有的忧愁与烦恼,也许她愿意在此搭一个简易棚子,没有人世间龌龊邪恶的东西,只有纯洁与美好。她完全忘却自我,与大自然融为一体。
王二敢有些沮丧,身后还跟着只喜鹊叽叽喳喳地叫着。他心里更烦,叫你个头,他随手从小径边捡起一块石头朝喜鹊扔去。那只吓得飞到了树顶,并没有被他伤着,仍抓住树顶的枝头,调皮似的对着他喳喳地叫着。他不再理会它了,准备折回身打道回府。回身时,他又朝那只喜鹊瞟了一眼,无奈喜鹊是空中飞的,他也奈何不了它,但他瞅见了喜鹊是朝着瀑布下的天池叫着的。他又不仅骂了一句,你个妈的屌毛喜鹊,难不成你也想冲凉吗?他的好奇心也使得他朝天池下瞅去。
二
艾刀子是王二敢用她的破衣服裹着驼在肩上驼回去的。回去的路上,谷里人都在地头里忙着干活儿,并没注意他那档子事儿,他就这样白捡了个婆娘。
王二敢自从那天之后,就不再捅马蜂窝了,也不捉蛇、兔、野鸡等,更不用石头打喜鹊了,他觉得万物生灵都有灵性,这灵性就是让他白捡了个婆娘,让他老王家的香火得到了延续。
那天,王二敢在喜鹊的点化下,当眼睛瞅到天池时,只见池里一条白色的蛇游来游去,他以为自己碰到了千年蛇妖。小时候,阿娘给他讲过《白蛇传》中的许仙和白蛇的传说,他听了之后,恨极了法海,觉得法海是狗逮耗子——多管闲事儿,棒打鸳鸯,为白蛇和许仙鸣不平。他捉过很多蛇,从来没有遇到过白蛇,因为白蛇修道成仙,不可能遇到。今儿怎么呢?怎么遇上白蛇了?难道世上真有白娘子?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定睛望去,从他站的地方到天池有里把路的距离,看见的还是一条白影在水里晃来晃去。喜鹊还是对着那池底叽叽喳喳地叫着。不行,他得靠近看个究竟。他蹑手蹑脚地向谷口的天池靠近,生怕惊走了池里的白蛇。
被我带进江山文学的同乡文友中,王能伟老师是坚持得最好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