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恋】罗锅大娘(散文)
罗锅大娘不罗锅,罗锅的是大爷。
大娘在娘家时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吕翠莲,老家农村老辈人称呼结过婚的女人很少有直接喊她名字的,不是依照孩子的名字喊谁谁家娘就是根据男人的名字喊某某家的,成了家的吕翠莲就成了罗锅家的,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俊俏的小媳妇儿如今成了白发婆娑的老太太,小一辈的孩子们一个个都长大了,于是,这罗锅家的就又成了罗锅大娘。按说大娘年轻时眉清目秀的模样也挺耐看着哪,咋就嫁了身体残疾的罗锅大爷呢,有次我问她,大娘先是叹了口气,“唉,还不是都怨小时候家里穷,父母贪图那几个彩礼钱,生生把你大娘我推进这火坑里”,话是这样说,可我看大娘说这话时一脸的笑模样,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感,分明是言不由衷,可不咋的,大爷虽然身有残疾,可身体结实,比一般的全活男人都能干,一辈子都把大娘捧在手心里呵护着,大娘德高望重,村里人又个个都高看她一眼,大娘这个大半辈子,值了!
大娘嫁到我们村时,正赶上浮夸风刮得厉害的那几年,三年赶英,五年超美,扒倒房子修高炉,砸烂饭锅炼钢铁,个人家里不准开火做饭,都到村里吃大食堂,干活大呼隆,吃饭一窝蜂,口号喊得震天响,干活不掏四两劲,老实能干的吃亏,偷奸耍滑的沾光,活能干出个好来?地里的庄稼长得稀拉拉的,蒿草一人多高,刚开始还像模像样的,没多久这大食堂就办不下去了,粮食限量供应,下地干活的劳动力一人一个小窝头,面条稀拉拉的能照见人影儿,那时生产力低下,生产队里就两头瘦弱的病驴,犁地耙地都靠人拉,干的是出死力的重活,人又填不饱肚子,社员们走路俩腿都打颤。
不久,一首儿歌在村里流传开来:小花猫,白蹄子,社员上地拉犁子,爹拉犁子娘拉耙,奶奶后面打坷垃,奶奶奶奶别打了,社会主义来到啦,蒸的馍,洋火盒,下的面条捞不着,筷子扎猛子,捞个菜梗子,筷子一转圈,捞个红薯叶。
乡下人传话传得快,三传两传,这歌谣传到了治保主任张如山的耳朵里,那年头阶级斗争抓得紧,张如山天天瞪着眼睛支棱着耳朵査找阶级斗争新动向呢,乖乖!蒸的馍,洋火盒,下的面条捞不着,这不是明目张胆污蔑咱社会主义大食堂呢,查!赶紧查,查查这戏词到底谁编的?
小村子里本就几百口子人,没费什么事就查到罗锅家的身上,张如山登时火冒三丈,你一个女人家还怪能哩,敢编这戏词说咱社会主义坏话,抓!捆起来弄到公社去!
邻居们一看要坏事,赶紧讲情,算了吧如山,都乡里乡亲的,你罗锅叔身有残疾娶个媳妇儿也不容易,你罗锅婶子也是个良善人,也就是一时嘴快,咋能会污蔑社会主义哩?女人家都心窝子浅经不得事,要真的把她吓出个好歹来,你罗锅叔一家人可就散了,你还真的上纲上线非得把她弄到公社去?这次就算了吧。
好说歹说终于讲成了这个情,张如山答应不再追究,这场事可把罗锅大娘吓了个不轻,可乡亲们也因此对罗锅大娘更高看了一眼:想不到这小媳妇儿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大字不识一个,居然会编戏!
这里所说的戏其实也就一段顺口溜而已,戏这个字眼儿在我们那儿有较广的含义,曲剧豫剧是戏,大鼓道情莲花落是戏,哼几句儿歌顺口溜,也算是戏,不同的是有着乐队行头的剧团唱的叫大戏,一人一副简板一架大鼓唱的叫小戏,大人哄孩子说我教你唱个戏吧,教的既不是大戏,也不是小戏,就几句儿歌,顺口溜。
说起罗锅大娘嘴巧,人家还真有这个材料,平日里说话一套一套的都带着韵,大娘也热心,爱管个闲事儿,乡里人过日子,碗口哪有不碰锅沿的?两口子红脸,妯娌们怄气,邻里之间有个啥小别扭,别人管不好,罗锅大娘一去,这边哄哄那面劝劝,准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娘为人和气说话句句都在理上,大家伙都愿意听她的。
半大小子气死老子,乡下孩子都皮,正是鸡嫌狗不待见的年纪,净干些调皮捣蛋的事儿,这不,几个破小子(男孩)围着进才哥家的菊花闹开了,罗锅大娘过去时,小菊花正哭的鼻鼻唏唏的。
“哟——这是咋啦?”大娘一把拉过菊花,掂着自己擦汗的手巾擦擦小脸上的泪,“几个坏小子咋欺负俺菊花了?看这哭得,泪人一样”
“他们堵着不让我走,说我长得难看”,菊花说话呜咽着,挺委屈。
“咋不难看,挖斗脸”,(我们那把赵本山类的猪腰子脸型称之为挖斗脸),几个坏小子还在起哄。
“挖斗脸咋啦?挖斗脸,踏泥巴,刮风下雨都不怕,挖斗脸好,耐看”,大娘说。
“那还一头黄头发哪,难看死了”。
"头发黄,年年吃陈粮,头发黑,饿得啃锅铁,黄头发是富贵命,你们想黄还黄不了呢"。
“还有少白头”。
“少白头,先住瓦房后住楼,俺菊花啊,长大就是个享福的命,你几个臭小子眼气去吧”
菊花带着泪笑了,看热闹的男人们也都笑了,“罗锅家的这张嘴啊,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死蛤蟆都说得尿淌,咱们这拙嘴笨腮的,跟人家真没法比。”
阴历的三月十五是街上的庙会,谷雨已过立夏未到,这段日子正是乡下人难得的空闲时间,改革开放以后,种田人的日子好过了,萧条了许多年的乡村集市一下子变得热闹了起来,到了一年一度的庙会,乡里请来县里的大剧团,几台大戏鼓对鼓锣对锣地打开了擂台,附近区县做生意的各占一片空地支上了摊子,卖百货的,卖服装的,卖农具的,卖小吃的,人头攒动摩肩擦踵,直把原本不宽的街道挤了个水泄不通。
罗锅大娘爱热闹,当然不会错过这场面,邀了几个邻居去赶会,几个老娘们挤在人推里,一边说笑着一遍光顾着街两边的生意摊,正走着,忽然前面传来一阵吵闹声,抬头望去,前面的布匹摊前两个小伙子正脸红脖子粗地吵着。
“今天这块布你不买就是不中”,卖布的年轻人拽着摊子前面那位小伙子,俩眼瞪得像乌眼鸡。
“我就不买,你能咋的吧?”那小伙子看上去也不是瓤茬,“我就不信你还敢吃了我?”
眼看要动手,罗锅大娘赶紧上前拉两位,“咋啦咋啦,可不能打架,跟大娘说说咋回事儿”
看有人劝架,卖布的那位松开了手,“大娘,你听听这事儿多气人,这人说要扯块布做条裤子,看上了这个颜色,二十块钱一米,三米布六十,他就给四十五,四十五就四十五吧,谁让咱想做成这桩生意呢,可布扯开了,要付钱时,他看看,又说不要了,大娘,这布不扯开是布,扯开了他不要,别人再看那可就成了布头,你说我再卖给谁去?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
“人向理不向”,大娘看着买布的那位,“人家风里来雨里去的做个小生意也不容易,真要是像他说的这样,那可就你的不是了”
“大娘,你不知道,这做生意的这张嘴会说的很,我说扯块布做条裤子,他说这个颜色正好,银灰色的,穿上排场得很,我就信他的了,等扯开了我拿到太阳底下一看,啥银灰色的?黑不黑灰不灰的,像老鼠皮,难看死了,这布说啥我也不要了”。
“不要?不要你试试!”
“试试就试试,谁还怕你咋着?”俩人说着又要动手。
“别打别打,可不能打架”,大娘一手拉着一个,叹着气,“我看你俩啊,就没一个省油的灯,年轻人哪能那么大火气,听大娘说两句中不中?”
“大娘你说。”
“这块布大娘我看了,颜色是不大鲜亮,你要是穿上走个亲戚赴个啥场面的,是不显排场,可话又说回来了,不鲜亮有不鲜亮的好处,要是穿它下地干活,耐脏,也耐磨,我看这布挺瓷实的,你说是不大侄子?”
“大娘你这样说得倒也在理”,买布的那位嘿嘿笑着。
“看你俩也都不是不明白事理的人,大娘今天我就做回主,这块布不是说好了四十五块钱吗?这样吧,你掏四十,布你拿走,中不中?”
“四十可不能卖,四十五刚够本,四十我就亏了”,卖布的不愿意。
“听大娘的,”罗锅大娘拦着他,说道。
买布的那位付了四十块钱,拿了布走了,罗锅大娘掏出五块钱来,“剩下的钱大娘补上,不能让你吃亏”。
卖布的小伙子一下子脸红了,“哎呀大娘,你这不是打我脸嘛,我咋能要你的钱?”
“那你不亏了?”大娘说。
“亏就亏呗,”小伙子说,“大娘你费这么大心思管我们闲事,我还能不知道个好歹?”“你这么想就对了”,大娘说,“可不能动不动的就想着动拳头,打得轻了给人治,包工养伤花你的钱,三拳两脚打伤人,带上镣铐坐牢监,妻子儿女哭啼啼,二老双亲泪涟涟,又花钱来又受罪,你说划算不划算?”
“不划算,不划算,真不划算,今天多亏大娘你了。”小伙子连声说道。
看着罗锅大娘几句话就化解了一场眼看就来的纷争,跟前一堆看热闹的没有不从心眼里佩服的:老太太这张嘴,这闲事管的,比派出所里警察都高级!
自上世纪的九十年代离家出外谋生之后,我就少了和罗锅大娘的直接接触,但还是在时时打听着有关她的消息,直到去年回家过年,我才又见到了大娘,大年初一,哥几个结伴去罗锅大娘家去拜年,九十多岁的大娘依然红光满面精神矍铄,知道大娘脾气好爱热闹,几个晚辈便和她闹,闹着要给她磕头,讨要压岁钱。
“可不能磕头”,大娘赶紧拦住大伙儿,递上香烟瓜子儿,“不能磕头不能磕头,你大娘我还想再多活两年呢”。
“大娘你精神头好着呢,再活二十年也没事”,我说,“不磕头就不磕头了,可这大过年的,咱得热闹热闹,都知道大娘你编戏文编的好,要不大娘你再给咱编一段?”
听我这样说,大娘来了兴致,“这倒还行,那咱就编一段?”
“编一段编一段”,哥几个纷纷鼓掌。
大娘坐在八仙桌傍边的太师椅上,有人赶紧给大娘倒上茶,伙伴们也都找地方坐下,听大娘秀她的绝活,现场开编。
新年新节新事多,
大伙儿别嫌俺啰嗦,
老太今年我九十岁,
一生光景多坎坷,
从小日子过得苦,
破衣烂衫少吃喝,
成家赶在大跃进,
说来眼泪流成河,
一天三顿红薯饭,
红薯稀饭红薯馍,
白天干活腿发软,
夜里烧心睡不着,
自从改革搞开放,
咱才过上了好生活,
鸡鱼肉蛋家常饭,
存钱百万不算多,
哪家生活有困难,
政府领导惦记着,
精准扶贫一对一,
问寒问暖送吃喝,
科技下乡送技术,
科学种田产量多,
老人都有退休金,
大病小灾新农合。
看看当下年轻人,
生下掉进蜜糖窝,
从前住的是茅屋,
现在家家起楼阁,
钢筋水泥立大柱,
两层三层往上摞,
从前走路两条腿,
如今家家有小车,
赶集上店不作难,
一脚油门到漯河,
日子好过气也顺,
哪家日子不红火?
宽厚长辈疼儿媳,
贤惠媳妇孝公婆,
一心合己奔小康,
和谐社会喜事多,
只要人勤地不懒,
家家都唱幸福歌!
伙伴们原是想要她随便说上几句活跃气氛,热闹一下,没想到罗锅大娘竟吟出这长长的一段。我想,罗锅大娘虽然嘴巧,但要在一时之间编出这么长的段子,怕也不易,这段戏文,一定是在她心里酝酿很久了,这是从一个饱经沧桑的农村老人心田里流淌出来的声音,饱含着对新生活的热爱,对党的好政策的感恩,这是全体过上了好日子的农民的心声。
众人一片喝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