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夜宴(散文)
外爷在竹林边的石板前,弯着腰整理“拱洞子”。我和二哥赶到的时候,“拱洞子”已褪了皮。
天很暗很冷,刮在脸上的空气里,夹杂着冰渣子。寒风是从石船子水库下边的峡谷吹上来的,竹叶哗哗响。褪皮后血红的“拱洞子”挂在粗壮的竹子上左右晃动,瘦长的腿直抻着,远看起来,像一只不足月的双月猪。
外爷,外爷。我喊。外爷弯着腰,忙着给拱洞子开膛破肚,听见了也不回头。只慈祥地说:快屋里去,你二姨幺姨他们来了,春林子他们也在。
进去吧,外边冷。外爷见我和二哥站在一边看,又说。
刚才赶来时,在田埂上一路奔跑,冷风刮得脸蛋红扑扑的,这会儿停下来,火辣辣地疼。已是彻寒严冬里。这几天,经天的霜冻一直没有化尽,水田里暗绿的冰凌可以踩脚。一路上,布鞋底踩在僵硬的衰草上噗嗤噗嗤响,寒冷透过鞋底一直沁到了心里。
娘说,今天中午太阳这么好,今夜的霜冻还要厚一些。不过明天是星期天,我们可以睡懒觉,大可等太阳出来才起床,错开水凝霜寒的清晨。
嗯,好咧。我和二哥点点头,并没有马上进屋。
在李家湾,外爷是知名的撵山高手。每年冬天,他都会收获几只“拱洞子”啊、“白面鱼”啊、野兔啊什么的野兽,用以改善一大家人的伙食。“拱洞子”和“白面鱼”是我们对獾猪或黄鼠狼的叫法,有时也叫“野娃”。
到了冬天,家家户户悬挂在正房屋梁上的腊肉渐渐空了,只剩下明晃晃的木杆。一年里,打麦、收水、打谷子都要请很多人帮忙,饮食早已吃光,一头猪怎么够吃?就是富裕的人家,最多也就剩下几块熏黑的腊肉,晚上吃条面的时候,用刀切下一小块煎煮了,盛面时放在上面,已是无上的美味。哪里有敞开肚皮吃肉的机会?
少年岁月,在距杀年猪还有一段时间而又较为清闲的冬日里,外爷找回的那些野味,成了我们最期待的饕餮大餐。
我没见外爷是怎么撵山的,这是一件神奇而隐秘的事,外爷也从不让外人知晓。有一年,大舅舅曾偷偷跟在外爷身后,刚跟进二条砭,就给外爷发现了。外爷也不说话,捡起地上一根手腕粗的树枝,转身朝大舅舅追来。大舅舅本还想求外爷让他跟着学,见外爷拎着棍子冷着脸赶来,哪里还敢说话,转身撒腿就跑,一直跑到屋后面才停下。从此家族里再也无人敢提出要学撵山的话,外爷也讳莫如深。
等下雪天里,活路也不忙,外爷通常会选择在雪后第二天一大早进山。从二条砭到李家包,在午后才顶着一身大雪回家。雪地里,野兽足印十分明显,外爷会俯下身仔细察看那些杂乱的足印,哪些是兔子的,哪些是“拱洞子”的。然后循着脚印一路看过去,一直到野兽栖身的洞口。外爷撵山,什么武器也不用,他会在洞口选好地势,从近处找来一块石板,用几根木棍支起来,再用一根细绳牵着,一头缚在树干上,然后五指撮拢,学着野兽蹄印,浅浅压一排,直到石板下的洞口处。做完这些,外爷站起来,拍拍手,下山回家。这些,是外爷在微醺时对几个心痒痒要学手艺的女婿说的,说得并不仔细。再问,外爷就岔开话题,举起酒杯,喊大舅舅斟酒。
几天后,外爷抽空去林子里转悠,就会有几只野兔啊、“白面鱼”啊什么的压在石板下,给外爷生擒了。几十年来,每个冬天,外爷从未空手过。
但外爷逮到“拱洞子”的机会并不多,一是少,二是“拱洞子”非常狡猾。可经过一个夏秋,“拱洞子”长得膘肥肚圆,少说也有四五十斤,足够一大家子美餐一顿了。
外爷小声哼着歌儿。看来,逮到“拱洞子”,他心情也不错。
从外爷身后的竹林望过去,天就要黑下来了。雾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往日里熟悉的水库堤埂、树林都隐藏在深雾里,还有那些和小伙伴们追逐嬉戏的田间小路。远远地,对河张家院子传来几声狗叫,不像白日那么响亮,似乎也给这寒冷冻住了。
一踏进屋里,温暖立即包裹了全身。
我们家和外爷在一个生产队,都在李家湾,隔得并不远,就两个院子,四五根田埂,不到十分钟就到了。每次来外爷家,我们是最不慌不忙的,也总是比二姨幺姨她们来得晚。娘给我们每个人分派了家务,得做完了才能走。
屋子里燃着几盆木炭火,照得土墙红红的,二姨幺姨她们正围着灶台帮外婆做饭,二姨夫幺姨父他们几个坐在方桌前打长牌,春林子二娃子他们几个,围着火炉兴奋议论着什么。
石哥,这么久才来,都等你好久了。表弟春林子老远就嚷。我们还是在暑假里见过。他奔过来,拉着我的手,把我拽到了石阶上的厢房里。身后,跟着幺姨的宝贝儿子二娃子。
按外婆的嗔骂,我们仨到堆,石塘院子又得鸡飞狗跳。
可这是冬日夜晚,我们发愁地议论着怎么玩耍才好。商讨再三,还是躲迷藏最刺激。毕竟,石塘院子偌大的四合院里,趁着夜色,得有多少隐身的角落啊。
我们几个表弟表妹,分成两组,在院子里四处玩耍起来,本来黑寂的院子,给我们闹得鲜活起来。
那一夜,等“拱洞子”煮熟,已是深夜。我们玩得太累,实在太困,都爬上小舅舅的床上睡着了。外婆一连喊了三次,我们都睁不开眼睛。外爷说让我们睡,肉留着白天吃。
听二哥说,半夜里,外婆端上几大盆香喷喷的“拱洞子”,两张桌子拼在一起,桌子下放着焰腾腾的火盆。男人们坐一边,女人和小孩们坐一边。大舅舅半下午打回了两斤酒,大人们喝得很高兴,唱歌、划拳、讲笑话……连一向最拘言的幺姨父,也站在屋子中间,五音不全地唱了一首歌曲,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我缺席了那一场夜宴,至今想起,还是后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