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县城待腻了，独自一人溜回乡下老家。
　　 县城离着老家三十里，将近中午，我走近老宅，望着屋顶上随风摇曳的那几粒泛绿的茅草，还有挂在墙角下静静守候的青苔，我很想挖出过去的影子。
　　 当我默然踏进长满杂草的小院，便闻到了一股久违的、潮湿的泥土气息，它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沁人肺腑。我轻轻转过身，一眼就看到院中一角的柴草棚子里躺着的那架犹如期颐老人的水车。它一身疲惫，竟失去了昔日的风采。
　　 我心头一紧，水车，我是记得它的。
　　 水车，它不是用来拉水的车。说来，它是先人们在抗拒自然灾害时，发明创造出来的一种排水灌溉的农具。
　　 认识水车，那还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它是生产队那个年代，在农业生产中必不可或缺的灌溉工具。那时还没有柴油机和水泵，这样的水车，在家乡的生产队里都会有几架。它不仅提高了农业生产作业率，更减轻了社员的劳动强度。
　　 生产队的饲养处离我家很近。饲养处既饲养生产队里的大牲畜，也是存放各种农具的一个大院子。那时，我刚上小学，每当放学回家，书包往炕头上一扔，便与小伙伴们跑到饲养处去玩耍。
　　 七十年代初，农村的孩子们禁锢在这个长满杂草的田野上，没有可玩的去处，更没有喜欢的玩具。家长们则像是放羊似的任由其耍闹，自寻乐趣。水车，自然也就成了我儿时和小伙伴们最得意的玩具之一。很多时候，我们三两个小伙伴，学着大人的样儿，一边双手握住弯曲的轳把，一边不停地摇晃，嘴里十分调皮地发出“哗啦啦”流水的声音。若是被饲养员发现我们玩水车，必定挥舞着一根棍子把我们赶走，之因干摇水车会损坏其中的零部件。
　　 水车，长约5至6米，宽则尺半。一头大，一头小。用硬木制成水槽，中间为铁制链条，状似龙骨。刮水板以见方的胶板相连。有的地方叫它龙骨水车。在我的家乡，农人们嫌它叫着咬嘴，省略龙骨二字直呼水车。
　　 盛夏，阳光很烈。水车的龙头卧于田埂，龙尾伸向水边。两人或四人振臂摇动弯曲的轳把，大轴带动着小轴，由尾汲引，首向喷涌，一刻不停地转动着。直至灌满一垄沟子水，才得以喘上一口气，中途是不能歇手的。否则，水很快渗入土层，就要重复灌溉一遍。
　　 河水在木槽内打着漩儿，上下翻滚，它伴随着农人体温的汗水，窜进垄沟，嗖嗖流进大田。
　　 后来，我长大了，明白了水车在农民眼里的作用，特别珍惜。就是这样简单又必须付出体力的操作，却让我感受到水车与其它任何农具不一般的地方。摇水车，光有体力不行，几人必须要有团队意识，相互配合，协调一致。否则，水车轳把便会打伤自己的腿甚至拧伤胳膊。
　　 十六岁那年，我中学毕业参加了生产队劳动。清明节前后，天气渐暖。地气通了，麦子长出新绿泛着一道道春光。
　　 正是浇第一遍返青水的时候。而浇麦子水，则需摇水车，这是一个非常枯燥的力气活，只有挣高工分的社员，队长才会安排。为节省男劳力，队长又大多为一架水车上配备两男两女。男人作为主力负责摇把，女人拉杆辅助。也就应了那句俗话：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生产队的劳力不够用，我年纪虽小却长得人高马大，被队长选中去摇水车。他在派活时带着一脸少见的笑容说，你有劲你去。我说我才挣6工分，哪能与挣10工分的棒劳力干同样的活。队长说，你甭跟我扯闲篇，就你去，到时我给你加2工分。
　　 加不加工分不打紧，队长在生产队里是权威，有绝对领导权，必须服从，不然，不定何时会给你穿上小鞋。而我一个生瓜蛋子，与其他社员没在一起磨合过，自然不知道如何配合。自认为自己有两膀子力气，根本没在乎他们。
　　 谁知，当人家用力摇动弯曲的水车轳把，我竟一时没反应过来跟上趟，手中的轳把重重地敲在我的小腿上，淤青了几天。打那之后，我渐渐摸透了他们的脾气，再也不敢小觑他们。只是，再有摇水车的活计，自然少不了我。
　　 令人最惬意的事，莫过于用水车淘干拿鱼。所谓淘干拿鱼，就是把水坑的水淘干后再捉鱼。我家的村东头，有一个约三四亩大，一人多深的水坑，常年积水，从我记事起就从没见过底，谁也说不清水坑里到底存着多少鱼。我与三四个要好的同年商定，趁着生产队收工后搭起土埝。把在生产队上借来的水车稳好，开始头顶月光，连夜奋战，歇人不歇马。
　　 晨曦微露，一抹霞光由地平线上悄悄钻了出来。我们几人终将一大坑水，淘得只剩下脚面高。只见一条条大大小小的鲫鱼、鲢鱼、草虾欢蹦乱跳挤在一起。更有那尺来长的鲤鱼，顶着水流扑愣愣地摆动着红尾横冲直闯过来，在初露的霞光映照下，鳞光闪闪。还有那通体黝黑碗口粗的黑鱼，蛮力巨大，如同一条蟒蛇，身子滑腻腻，要想一把抓住它，可要费些功夫。
　　 这些大鱼是几年前留下来的“沉捞”，多为漏网之鱼，它们浑然不知它们的命运早已掌握在我们的手中。这些在坑底翻腾的大鱼小鱼被我们一一捉住，投进鱼筐内，足有四五百斤之重。
　　 坑边上站着一圈围观看热闹的老老少少，他们惊叹如此众多之鱼，更钦佩我们几个小青年在一夜之间，竟然用水车把大水坑淘干，这不仅需要体力，更需要毅力。
　　 更多时候，我还是站在水车旁，呆呆地望着它出神。每当此时，我常常陷入一种怀旧和沉思之中。想着过去的一些白天或是一些有月光的夜晚，几位农人在干旱的季节里，打着赤膊，抬着沉重笨拙的水车走在田间地头。待放置好水车，摇动着它，时急时缓，由它那一节节特制的刮板下舀上一瓢瓢河水。他们浑身上下流淌的汗水伴着河水，嗖嗖窜入垄沟，呼呼流进麦田。在这近乎令人窒息的空气中，浇灌过多少干裂的土地，浸透过多少干渴的禾苗。
　　 我忽然感到，在我们北方，在我的家园，像这块土地上许多美好的事物一样，都曾留下过许多难忘的记忆。
　　 水车，正如它的名字，简简单单站立在百余年煤河的某一源头上，汲吸的河水在垄沟里静静流淌。于是，很长一段时间，煤河岸边的水车，仿佛成为我心灵深处一个古老的故事。
　　 每次回到老家，我会常常独自一人，面对着柴草棚子里饱经沧桑岁月的那架水车，漫无目的地遐想，默默地凝视，默默地守望。在家乡这块丰沛肥沃的土地上，在那一片片种植着高粱玉米麦子大豆的田野上，我的眼前总是晃动着水车的影子。
　　 我想象着这样的一幅画面：当摇动水车弯曲的轳把，那不停转动的龙骨链条，宛若一架古筝，宛若一把风琴，它在农人的手上弹奏出一段段高亢的韵律。它用欢快的节奏，把一片炙热的阳光和皎洁的明月，熔铸成一枚枚饱满的颗粒。
　　 在我的记忆深处，水车是唯美的。美在它静静地坚守，美在它在农耕时代中发挥的巨大作用，美在它传承了一千多年。这是先人们在征服自然界的过程中，用非凡智慧发明创造出来的劳动技艺，它永久刻在我们骨子里。
　　 然而，世上的一切事物终会衰老，终会退去。直至八十年代初实行了家庭土地承包，这种笨拙的水车不再适合一家一户的操作使用，人们最终把它放弃掉，它便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悄然退出农人的视野。随着时光流逝，它渐渐成为一堆堆朽木甚至是农家灶膛里的火焰。那跳动的火焰，又似是向我们昭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