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往事】一袋高粱米的故事(散文)
五十多年前,曾有十年是非同寻常的时期。非同寻常嘛,那就是许多现在看起来都是很平常很正常很自然很随便的生活活动,在那个时期,统统都是犯禁的。别说像我家这类被“专政”的家庭了,就是那些专门“专别人的政”的人,也要受到很多限制。举一个小小的例子,假如你是个农村人,你家自留地里种的土豆黄烟,用不了了拿出去卖一点;假如你是位城里人,你家从供应本上领来的口粮不够吃,另外找地方买一点:这,就是“典型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城乡贸易互通有无,自古就有的交流往来,在那个时期就得转入地下或半地下。转入地下或半地下又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人要生活就离不了当然也就禁止不了。
恰好在这非同寻常的十年里,我每年都有几个月的时间是在四平市给我们队里掏大粪。这不但让我躲过了无数次的批判会学习会交心会,而且也有了很多为革命群众效劳的机会。买东卖西、跑腿送信,掏大粪的“粪点”成了我们队驻四平市的“大屎馆”。
你别看在会场上有人装模做样不得了,其实谁也不能光靠说空话活着。我敢说,我们全队除了两户特殊的畸形家庭,再没有自始至终没同我们“大屎馆”打过交道的人家。十年运动,我们全家人因果不堪的经历。但是,我在四平大粪场给别人买卖过东西,我明白,人也要靠救济活动而生活。
其实,很多人并不像我们这类人家那么惧怕“走资本主义道路”,只要拉大粪的马车走出了生产队的大门,车上装了什么货物都可以公开。就因为这个,我们大屎馆的“业务”总是那么红火。拉粪车一来到,我们几个掏粪的伙计,不用吩咐,就依照与事主关系的亲疏,各领各的任务。我与哪一家的关系都是只疏不亲,然而每次推给我的事都比别人的多,而且难办。
1973年,有一次车老板拉来了一小袋高粱米,口袋嘴子是缝死的,过了一下秤,整整五十斤。车老板交代说:“让你给送到地委商店老吴家。”我问道:“叫啥名?”老板说:“没告诉叫啥名。”我问:“不知道叫啥名怎么送?是在地委商店上班吗?”车老板说:“是吧。”我又问:“是谁交给你的?”车老板说:“人家不让说是谁的米,你也别多问。”我说:“这就难了,送错了怎么办?”车老板说:“人家肯定联系好了吧?也没跟我细说。”你看吧,这非常时期,办这点事就像地下交通站似的。
第二天,“下班”以后,我先空手去地委商店找人。当时我们住在铁东区黄土坑街南端,距地委商店的直径距离也足足有十里地,没有市内车,只能步行。我到了商店,遍问商店里的营业员,都说不知道。姓吴,在地委商店上班,这个情况应该没有疑问。为什么打听不出来呢?这就又显示出非常时期的非同寻常来了。打听到旁人,若告诉了你,一旦发生了什么事情,就会把他裹进去,谁不会能推就推能躲就躲?打听到本人,因为不认识你,也是怕出意外,最起码怕买些不随便卖的东西,所以也不轻易就承认。──最终结果,没找到人。
没完成任务,通过车老板复命,车老板说:老吴家的人都是供销系统的,老头已退休在家,他家就在地委商店附近。还是没透露双方姓名,并且还得去找。到单位里找个人都找不到,到偌大的住宅区找一户不认识的人家,该有多难吧。
幸亏当年的地委商店附近还不算繁华,地直街的东侧是一片居民区,一排一排的瓦房。我拿出了掏粪串胡同的本事,见到外面的人就问,但是却不敢进谁家的屋门。走了一遍又一遍,绕了一圈又一圈,整整两天的班后时间,终于碰上了一个老头,他承认姓吴。
他问清了我是哪里的人后,温和地笑了。他说他的儿子做为“五七战士”被下放到了我的家乡,不过不是我家那个生产队。
我明白了,那袋米是他儿子给家里买的。城里人的口粮也是以苞米面为主打,而且还没有农村人用大锅贴大饼子的优越条件,只能用小煤炉子蒸窝窝头。搞点米换换口味其实也不算是啥毛病,就搞的这么神秘。
又一个“班后”时间,当我把肩头上的那袋米放进了吴家的屋地上的时候,老人向我表示了由衷的感谢。他给我倒了一碗热水,告诉我,他有一儿一女,女儿也下过乡,她哥下放后她才回城,分配在地委商店工作;儿子曾在四平市很多商店当过负责人,虽然被下放了,但是弄点紧俏商品还是能办得来的。老头对我承诺:“你若有啥事,可以直接跟我说,我让我儿子给你办。”
唉!我能有啥事?这些年总是被别人使唤,使唤完了能领五分钟那么长的一段情就算不错了,啥时候指望过别人的回报?老头的热乎话倒让我心里酸酸的,心想:你儿子连个姓名都不敢报,还能给我办事?为了你,我跑了四趟地直街,加上找人绕圈的路程,走了足足一百里地,最后的十里地还背负着五十斤的重量!
过后,我并没有同这个能弄到紧俏商品的能人挂钩,也没有再去老吴家和地委商店。不过,我们俩都互相知道了一个“不知道”。他的“不知道”是:他不知道他那袋“违禁品”是由一个属于阶级阵营半对立完全可能坏他的事因而躲还躲不及的四类子弟费尽周折给送到的。他其实并没有点名直接委托我,他以为他托的那个贫农成分既忠诚又牢靠的车老板会把米给他悄悄地送到家里呢。他哪里想到车老板哪有闲空给你送米?我的“不知道”是:我不知道当时这个五七战士正在我们队蹲点包队指导“批判资本主义倾向”运动,在我给他跑腿的时候,他正指挥积极分子批斗我那被监督改造的根本就走不了资本主义道路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