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娥儿，娥儿，看看你的肚皮，有没有洗白白呀！”调皮的强娃笑嘻嘻边说边伸出小手去掀娥儿的红花衣裳。娥儿好看的鸭蛋脸上飞着红韵，扑扑闪闪长长睫毛的大眼睛，单纯、干净，她依着土墙羞涩地微笑，双手紧紧按住衣襟。身旁经过的水芹随手把一束野棉花插在娥儿黑黝黝的发辫上，一群灰头土脸的孩子在简陋的教室里上蹿下跳乱哄哄笑成一团……
　　 在梦里我看见娥儿，还有我自己。一阵笑声突然惊醒，辗转反侧，睡意全无。
　　 粉色的花儿真配娥儿呢！
　　 野棉花，有野性有奔放的美感，不妖媚不灵动，是那种朴拙的美。很小时候总是把它和桃花想在一起，因为五瓣的野棉花开花的颜色和我家门前的桃花一色的艳，但等我再长一岁的时候，就直觉得它们完全不同了，桃花是妖，野棉花像村姑。
　　 野棉花的嫩叶在春天里被我们掐来喂猪，过些日子就老了，木质、如柴，不招待见，只在夏秋开花时，风里摇曳，深得我喜欢。出了大院，蜿蜒的小路沿溪而下，一簇簇的野棉花在崖边开放，我常常在上下学的路上和它们对望，折几枝在手里高高举起一路疯跑，心底里一股子莫名的冲动，想要冲出绵延的青山，看一看山的那一边是什么模样。初冬季节，结满棉絮的果实成熟，风里飘散朵朵如雪般的棉花絮，它们落在草丛、溪边、或是山崖，有时候我会和小伙伴们一起争抢着摘一朵对着嘴吹，像蒲公英种子那样载着梦想在风里远去。
　　 一朵花，一个人，就是我童年的底版、想家的引子……
　　 娥儿？如今在哪里呢？
　　 三十多年前娥儿去丈夫的四川老家，她是抱着一岁多的女儿跟着丈夫和小叔子一起走的，可回到村里来的只有她丈夫和小女儿。
　　 娥儿丢了。
　　 他丈夫给的解释是说娥儿在火车站走丢了，他找了几天没找到，没办法只好抱着女儿回来。
　　 那时候娥儿的父亲已经过世，只有白发苍苍的老妈妈健在，她还能照看小孙女。老人很精神，是村里的厉害人，很多人怕她，就是个骂人精，一辈子嘴不饶人的主，但是在我的记忆里，她是和蔼精干的白发老人，觉得她像《红灯记》里的李奶奶。
　　 娥儿就遗传了她妈妈的美人胚子吧，杏眼柳眉，皮肤白皙，秀发浓密，身材匀称丰润。
　　 娥儿十三岁的时候被妈妈牵着手送进村里的小学念书，就坐在我旁边。她不说话，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人，好几天了还不会写字，甚至不会正确拿铅笔，我手把手教她歪歪扭扭地写过她的名字“王娥娥”。某一天早操后，老师训话说：“有的同学不讲卫生，不洗脸不洗手，小手跟猫爪子似的，就知道抹把脸蛋子，那脖子就和油hangxixi一样；今天放学了都把陈年的老疥子回家洗洗，明天别让我再看见花猫脸黑爪子，如果还有不听话的，揪出来站到前面来亮个相，罚站一节课。”队列里一阵骚动，小声嘻嘻，悄悄低语。回教室时，最匪气的强娃猛然掀起走在身边的娥儿的衣襟，大声叫嚷：“呀呀，这泥垢是不是从你妈生你到现在都没洗过呀！”教室里响彻一阵哄笑，娥儿羞红脸低头奔到自己桌子前坐下来，上课的哨声才让一群野孩子们安静下来。下午的课间，谁知道坐我身后的水芹忍不住好奇又去掀娥儿的衣襟要看她的肚皮，娥儿就张嘴大哭，我拿铅笔狠劲敲了水芹的小手，水芹把伸出的手缩回来（后来的小学生日子，我可受了水芹不少欺负，此处省略八百字……）
　　 放学回家我给妈说：阴坡家老婆婆送她女儿念书了，坐在我跟前的。她都那么大了才念书呀，笨死了。连个铅笔都不会拿，还有她妈没给她洗过澡，那肚皮跟锅底灰一样，脏死了！话里满是嘲笑的味道，把在学校的事和妈说（当然不敢说我用铅笔敲了水芹）。妈妈立刻训我说：“不要笑话人，她可是老俩口的宝贝，从没出过门，也没离开过爸妈半步。要不是想让她识几个字，才舍不得让姑娘去招人欺负呢！你可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捉弄人家，娥儿脑瓜不够机灵，大姑娘了和你们这些六七岁的娃一起念书，本来她都很胆小害羞，小心她妈去学校找老师收拾这些熊孩子。要记住，不能揭别人的短处，要看得见别人的好。”
　　 第二天我给娥儿说，你是女孩子，不能让男孩看你的肚皮。娥儿笑得像朵花，她在座位上悄悄揭起衣角让我看了她白嫩嫩的肚皮，她说昨晚妈妈给她洗澡了。后来娥儿并没有念多久书，大概都没有念到一学期结束吧。因为不断有捣蛋孩子招惹她，欺负她，她妈多次去过学校骂那几个孩子包括强娃。有一次在路上碰见，她摸着我的头说：你就是X家的女？是懂事的娃！他们都说我是疯婆子全队的人都被骂过，可我就没骂过你们家的人。
　　 妈训我的这句话，一直没忘。我感谢不识字的妈教我人生道理，我才会在后来这长长的岁月里一路看见美好，忽略过尘世间一些瑕疵。
　　 最后一次见到娥儿时，她美得像一朵花。对，像一朵野棉花！
　　 二十岁的娥儿穿了崭新的粉红上衣，高挑丰满，唇红齿白，双颊飞霞，眼眸清澈单纯。路过时她正挑一担水迎面走过来，她好像和我打了个招呼，低头匆匆走过去，晨光柔和，秋风细细，几朵野棉花开在小路旁。
　　 那时候，娥儿结婚了。上门女婿是逃荒来的四川人，虽然身材矮小，人却勤劳吃苦，精明能干；村里几位热心人说和，成就了一桩美事。一年之后娥儿有了可爱的女儿，年迈的爸妈有人养老，娥儿也有了依靠，一家人过得也算和美。
　　 好景不长，后来娥儿就不见了。村里说什么的都有，有说她被自己的丈夫卖掉了，有说她被丈夫的兄弟拐卖了，还有人说是给她四川的小叔子当媳妇了。村里人大多数还是担心娥儿的丈夫会抱了女儿卷走家财撇下年迈的老妈妈走掉……三十年过去了，娥儿杳无音信，上门女婿并没有没有离开。他独自赡养老人，养大女儿，并且成为村里人眼中的好人、强人。
　　 山乡静美，民风淳朴；野花摇曳，生生不息。
　　 我祈祷，娥儿像野棉花一样生命力顽强，不管落在哪里，依旧美丽！
　　
　　 2017.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