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往事】生命的河流(散文)
一
三十年前,你第一声清亮的啼哭从一个女人贫瘠的子宫里蹦出。奶奶用她那双沾满血污的手颤颤巍巍地将你举过头顶,夕阳的余晖射穿古老的阴霾,烙在你稚嫩的生殖器上。那被揉碎的金色光芒,耀得奶奶干瘪的眼眶泪水丰盈。“大妹,快,去把你老子喊回来,咱们家终于有后了。”母亲带着笑昏死过去,她实在是太累了,可是她明白,所有受过的苦难都会在太阳重新升起的时候迎来回报——似乎那就是她无法抗争的宿命。
你是母亲第四个孩子,当你开始意识到生命的诞生如同在荒漠中寻找到一颗微弱的沙砾,从三百万年起露西无法抑制对天空的渴望,站立在时间的罅隙里仰望着无垠的宇宙,再到你的出生,任何都不经意间的偶然都可能在瞬间造成多骨诺米牌往现实坍塌时,大姐已经嫁为人妇,二姐在浪潮的裹挟中向着南方迁徙。三姐的存在被所有人默契地选择遗忘,你从风中的闲言碎语中想象出这样的画面:在充斥着福尔马林和铁锈气味的昏暗病房里,尚未发育完全的三姐慌然失措地降临到人世间,憋青的脸蛋还来不及发出一丝呻吟就被破布裹住,溺死在那条潺潺的河流里——那是你童年最隐讳的禁区,至于奶奶后半生一直在吃斋念佛,是否与三姐的死亡有关,你不得而知。
二
小时候,瞎眼的先生用他嶙峋的双手揣测你一生的命运。你好奇地盯着算命先生像是藏着鱼鳞的眼睛,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奶奶忙不迭地将煮好的红鸡蛋往算命先生随身带的袋里塞,算命先生才告诉奶奶,你将来是要吃国家饭的,只不过命中犯煞,得小心水灾。可是,那时候的你顽皮地像是一只不受管教的猴子,整个夏天,你都偷偷地浸在河里,根本不去害怕那些苦口婆心的恫吓。某一个黄昏,你从水中醒来,小伙伴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只剩下你一个渺小的个体,站在缓缓流淌的水中,独自面对无垠广袤的天空。你的心灵里第一次有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感受,一种仿佛被世界遗弃的孤独。你听到大姐呼唤你的声音,刚想上岸,小腿却突然抽搐起来。于是,你跌入水中,河水四面八方地向你涌来,迅速地侵占你的肺部,你看见斑驳的光芒愈来愈绚烂,随即陷入到漫长的黑暗之中,这时候你想到了——死亡,一种无休止的黑暗让你感受到巨大的荒凉和痉挛。
有好几天,你躺在床上,什么话都不想说。奶奶捏着三个筷子插在装着水的杯子里,反复念叨着那些逝去的人名,直到筷子稳稳地立住。她拿着你的衣服出了门,站在河边反复地呼喊你的名字“宝儿,回来了——宝儿,回来了——”声音越来越近,你听见奶奶站在床头问你:“宝儿,回来了吗?”你像是突然精神一般回答:“回来了,奶,我饿了……”
后来,你问起玩伴,“你怕死吗?”“死?死有什么可怕的。”他如此轻描淡写地说道。你说,死了就再也醒不来了,所有的快乐和悲伤都失去了。“那有什么?他说“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你没有再说下去了,你发现自己和他们在某些方面有些不一样了,他,包括村里的其他孩子都不会去思考死亡,更没有过濒死的体验,所以他们肯定不会体会你心里的感受。
这么多年,对于死亡的巨大恐惧一直氤氲在你心底。三十年前,你背负着某种使命呱呱坠地,那么三十年后呢?你的生命又将为什么而存在,你不敢去想。你常常会回忆那条黄昏里的河流,记起那突如其来的孤独和恐惧。你听见岸上大姐呼唤你的声音“宝儿~宝儿~”,她奋不顾身地冲进河中,白色的裙摆荡漾在河面上,像一朵绽放的莲花。
三
大姐,在生她第二个女儿时和很多女人一样走失在生与死的隘口。为了躲避政治的约束,婆家固执地选择了一所并不规范的医院待产。意外发生时,大姐惊恐的眼神随着夕阳涣散,白色的长裙如落叶凋零一地。那时候,你正坐在县城里的高中里翻阅着一本惠特曼的诗集。就是那么一瞬间,你构建的所有关于美丽的幻想都在顷刻崩塌,你突然意识到,迷人的事物总是遥不可及,而死亡是那么真实,现实又是如此残忍。
不久前,你和二姐静默在大姐的墓前,风从山的对面吹来,愈来愈冷。你看见离婚后的二姐把她酒红色的头发又染了回来,只是那素雅的淡妆已经掩盖不住眼角的细纹了。你才意识到,那个童年时在泥地里摸爬滚打,曾经拿着菜刀逼着亲家给大姐守灵的假小子现在也已经是三十多岁的女人了。“这阵子我常常会梦到大姐。”她说,“她还是穿着那条白色的裙子,扎着马尾辫,只是我怎么也记不清她的模样了,她肯定是在怪我,当时没有守在她边上……”你把二姐搂紧怀里,她依靠着你的肩膀小声地啜涕着。大姐去世后,二姐一直在外面闯荡,你不知道这些年来这个要强女人在外面受了多少的委屈,现在,只剩下你是她唯一的依靠了。你多么希望大姐还在,你也能够搂住她,陪着她,像当初她奋不顾身地把你从河流拉回来那样保护她,听她一次次地呼唤你的名字“宝儿,宝儿……”
妻怀孕了,隆起的肚子像极了即将孕育出属于自己稻谷的田野,这段时间,你只专心做一件事,照顾好妻子,享受期待的喜悦。至于所有工作的压力,生活的琐事统统要为这个即将到临的小生命让步。乡下的母亲早早地过来了,冰箱里堆满了她宰好的土鸡。“村里比我年轻的都早抱孙子了,儿啊,你们这些单位上的就是早稻不割割晚稻啊。”母亲开玩笑地说,你笑了,妻也笑了。
夜深的时候,妻子躺在你怀里,她俏皮让你猜猜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你把耳朵轻轻地俯在妻子的肚皮上,感受着那两颗有节奏的心跳声。“都好。”你说,“什么都比不上你们的健康快乐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