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老天爷的眼睛(小说)
一
在秋天的一个早上,杜胜利背着自己简单的行李,一个旧蛇皮袋,往山上走去。包口露出一支笛子,笛子上挂着一个火红的如意结,如意结随着他的行进有节奏地摆动着。
他喜欢吹笛子,工余时间吹吹,吹得不好,工友们也喜欢听,说听了不觉累。眼下他累了,只是低头走,不停地走,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反正路走到哪里,他也走到哪里,就这么一直走下去。顺着这条山路就上山了,自己只是跟上它们的脚步走,上山去干什么?不知道。现在整个人听两只脚的,干脆说听路的,路往哪儿,人就往哪儿。路是不会没有的,如果没有了呢?脑子里蹦出这么个以前没有的问题。这个问题使他站下来,奇怪,怎么还没上山?路没有了怎么办?回头看看来路,它不远处拐个弯被隔断了,没有了。他知道这山路一直通到山下,和大路相连,然后大路又和公路相连,公路又四通八达。四通八达,心便踏实了。
他继续走着。糟了,要是四通八达到了老家可怎么办?他再次停下脚步,悲伤地看着路,这次不是担心没有路走,而是害怕路把他带回去。他之所以出来就是不想再看到杜胜平,作为亲哥哥为什么这么狠心?这些年来在外打工,给他儿子交学费,从小学一直到大学毕业,如今用不着了,一脚踢开,像踢路边一颗小石子,毫不留情。
在外十几年了,只在父母先后去世时回过两次家。父母临终留下话,说宅基地两兄弟一人一半,将来杜胜利结婚自己盖房子。谁知这次回家却永远失去了家,宅基地被杜胜平全占了。问他父母当初怎么说的,他两眼瞪得比牛卵子还大,嘴对着新建的两层楼房一努:有本事你把那半边房子原封不动搬开,宅基地还给你!杜胜利被杜胜平的话噎住了,干瞪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气在胸膛绕着圈地转,撑得心痛。亲哥哥是这么一副脸嘴!尽管找了村委会,村委会也没有能力将房子原封不动搬开,万般无奈,只有把自己原封不动搬走搬开了。
杜胜利就这样离开了家,不,失去了家,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没有了家的人比秋风中的落叶更凄凉。落叶随风而去,他却跟着路走,满腔的怨气结成个死结:就是路把我又带回去,我也决不见他!
路越来越窄,早已看不见路旁的人家了,后来庄稼地也没有了,只有树和路边的秋草。山里真静,静得来脚步声跟擂鼓似的。路边的小溪哗哗流淌着,小溪从山下就一直伴随着他,他一门心思走着路,一点儿也没感觉到它的存在。此刻,他渴了累了,心身疲惫,发现了身边的小溪,捧两捧水喝了继续赶路。没有了家,就得走,不停地走。在路上走着,悬着的一颗心像云彩漂浮在空中,悬得没着落。
路在他逼迫下蜿蜒扭曲极不情愿地向前延伸着,到后来路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立在一片齐膝深的秋草中找路,路真的不见了。去路没有,应该有来路,来路呢?四下是荒草一片,稍远处是灌木丛,再远处是树林,再远再远是一匹匹相连的山。他嘿嘿冷笑,我用脚就可以找到路!
他累了,倒在草地上,看着太阳下山,想起又是一天,在路上走了几天?来不及想了,眼皮合上了,就这么枕着背包呼呼睡去。
有一股热气吹拂到脸上,他睁开眼,“嗖”眼前一团黄色的东西闪电般消失了。他站直身子张望,不远处草丛中,放出一道道彩虹,十分美丽。他看清了,那是一只小小的黄色的羊。
他抽出笛子,看一眼老天爷的眼睛,闭上眼,抿抿嘴开始吹。吹完一曲,睁眼看去,两双美丽的眼睛盯着他,这是一大一小两只黄羊。他对它们笑笑,继续吹下去……
二
这天以后,他决定在这儿安家,因为这儿有老天爷眼睛,这眼睛美得来让人想为它做点什么,能为它做点什么是令人幸福的。杜胜利感谢路,给了自己这么个美好的地方:一坡一坡的荒草地,一坡一坡的灌木丛,还有一山一山的树林,有的树披着红叶,红艳艳的,像灶膛里的火。对,有火的地方就是家。他从山下的集镇上买来生产生活用品,还买了一块彩条布,临时作为房顶,晚上睡觉时覆盖在灌木丛上,可以遮风避雨。
几天后他给自己搭建起了个小屋子,营造了一个舒适的家,开垦了一大片土地种粮食蔬菜,满足自己最基本的生活需要。他的庄稼不但自己吃,也和野生动物共享。黄羊和猴子都喜欢听他吹笛子,他只要吹起笛子,它们都会出现。
他望着眼前一片荒山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了栽树。说干就干,他下山买了二十棵松树、三十棵杉树,种在了他的小屋前后。
他第一年栽的树都活了,长高了。好久没顾得上吹笛子了,今天有空闲正好吹吹。可是笛子呢?他四下寻找,屋里屋外找个遍都不见踪影。奇怪,会有谁专门来偷笛子呢?无意间抬头,红彤彤的如意结在树枝上闪耀着。不用说,是猴子干的好事。
笛声又响起,早先那只小黄羊已长大当妈妈了,这会儿带着它的两个孩子来了,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竖着耳朵认真听。他把他会吹的曲子都吹了一遍,意犹未尽。停下,看着黄羊母子,黄羊母子也看着他,好像在问:怎么不吹了呢?多好听呀!远处飘来歌声,正是他吹的最后一首歌。黄羊一惊,倏地不见了,他重新横好笛子,和着歌声继续吹奏起来。
远处有个女人被笛声牵引着,循着隐隐约约潜伏在荒草丛中的小路,上山了。一片碧绿的世界中有一间黑褐色的小木屋,女人惊讶地停下,七个小矮人的小木屋?不像。木屋旁的石头上坐着一个高大的人,是人还是野人?野人还穿衣服?不是野人,他的头发那么长?眼前的景象令女人十分胆怯。
歌声停了,他发现了女人。女人呆呆地看着他,他也呆呆地看着女人。他发现女人也有一双老天爷的眼睛,这是婴幼儿才有的眼睛。她大概快三十了吧,三十岁的女人也有一双这么干净的眼睛。
女人长得白净,梳条马尾辨,上穿一件浅灰色风衣,下着蓝色牛仔裤,腰间那条与衣服同色的腰带,系出了女性的婀娜多姿,洇出一团仙气缭绕,直看得他魂不守舍,轻声问:你是仙女?
女人一怔,旋即一笑,说:在城里呆腻了,到乡下散散心。她转身眺望四周,轻声惊叹,啊,这儿真高,是最高的地方吗?
还有比这高的地方,他被她感染了,也笑了。
啊,真美,让人心旷神怡,她在原地翩翩起舞。我要飘飘欲仙了,快吹笛子!
女人和着笛子唱够了,舞够了,累得直喘气,他扶她坐在石头上,女人好奇地盯着他,问道:你在这儿守林子?
他摇摇头,想想又点点头,眼睛开始湿润,像草叶树叶挂上了晶莹的露珠,说:我,我是被路带到这儿的……
女人听完了他的故事,垂下眼睑,低头不语,在心中把他和自己的丈夫作了一个对比。眼前这个人外表是一副野人的摸样,乍一看,有些怕人,细看却那么和善,尤其是那双亮晶晶的躲藏在毛发胡须中的大眼,简直就是掉进碧草丛中的两颗珍珠,让人惊喜得怦然动心,忍不住要用双手去捧起它、珍爱它。姓王的,哼,冤枉披张人皮!她与他结婚后不久,她几次提出离婚,姓王的都不同意,竟然恬不知耻地声称:疯婆娘,榨干你的钱之日就是我签字离婚之时!姓王的肆无忌惮地从精神上肉体上折磨她,她忍无可忍,离家出走了。
开始,不知该去哪里,心中只一味儿地伤感,在路将要消失而又未消失之际,一阵悠扬的笛声把她引到了他跟前。那一刻,她看见了碧草丛中的珍珠。
女人对杜胜利产生了好感,可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到这荒芜人烟的深山中来,于是女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问,为什么偏偏到这儿来?
杜胜利被女人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眼睑,说:我人笨,多余的,人家才欺负我,包括我亲哥哥。我不想受欺负,就朝没人的地方走……
唉!女人轻轻一声叹息。
良久,响起了幽幽的声音:我们都选择了逃避,可是逃避不是个办法。
杜胜利目光一闪,看一眼女人,凝重的脸透出一丝儿欣慰,似春风中的荒原有了些许绿意,他说:开始我想就像眼前的秋草活一天算一天,哪天死都无所谓。后来老天爷不要我死,让我看见了它的眼睛。那双眼睛把什么都告诉了我,让我活下去,让我明白了为什么父母给我取“胜利”,就是要我好好活下去,活出个人样!
对!这样就对了!女人长舒一口气,释放出胸中长期积郁的压力,赞许地点点头。
我人笨,没本事,有力气,那就干力气活儿,栽树!
太好了!女人兴奋得一拍手。
他说:人啊,来这世上走一趟不容易,活一世人该做点事,不做,死了也冤枉。活了三十年,还没做多少事,我现在就想栽树,多栽树。我想林子多了,老天爷的眼睛就更亮了,这样我活得高兴,活得有意义。杜胜利沉浸在自我世界里,他似乎看到了成片成片的林子,眼中不再有伤悲和失落了。
女人问:你觉得金钱重要还是栽树重要?
杜胜利愣了,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低头想想,抬头看看天空,说:我不知道。长出一口气后,接着说:都重要,我的钱是用来栽树的。
女人明白了,钱对他同样重要,他要用钱来栽树,不是用钱来享受。她点点头,这样的人可遇不可求。心一激动,不知不觉,一片红云浮上女人的脸颊,她动情地看着他那黑得闪闪发亮而又深不可测的眼睛,知道了那里面藏着坚定的希望和撼不动的力量,而且自己被那坚定的希望和撼不动的力量所感动。
女人不走了,留下来了,要和他一块儿栽树。杜胜利竭力劝阻她,说:这不比城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苦和寂寞。女人含泪摇摇头,说:苦和寂寞正适合自己,我适应不了城里的生活,所以才跑到山中来。现在我们两人共同守着苦和寂寞,那苦和寂寞就不是苦和寂寞了。
由于女人的到来,杜胜利打算把小屋加一间,在新添的屋子里再搭一张床,可女人说单独睡害怕,非要和他一块儿睡。晚上,他们躺在床上,女人搂着他说:比席梦思舒服,加上大山的清馨和干草的香味儿,太美妙了!杜胜利激动了,人燃烧起来,搂着女人搓揉,然后翻身将女人压在身下,一阵狂风骤雨,两人都酥软地瘫在床上……
从那天起,杜胜利和女人在现代社会不能延伸的地方开始了祖先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他外出采撷耕作种树,女人留在家里做饭洗衣。
三
几天后一个晴朗的夜晚,大山托起一轮明月,这是女人来后所见的第一轮明月。月亮纤尘不染,明晃晃的,夜空浮着几缕淡淡的白云,伴随在月亮身边。
月光下,女人放声歌唱,歌声似山泉一样清澈甘甜。歌声引来了猴子黄羊,它们成了女人忠实的听众。女人唱累了,咕咚咕咚喝水,忠实的听众也散了,各自回家睡觉了。杜胜利劝女人回屋睡觉,女人固执地摇摇头,说:不,我要陪月亮。我们一块儿陪月亮,直到它下山,好不?
女人静静地看着月亮,杜胜利静静地看着女人,说:我看见你眼中的月亮和天上的月亮一样亮一样圆,女人低下头仔细看着杜胜利的眼睛,说:你眼中也有个月亮!
女人轻轻哼着:天上有个月亮,眼中有个月亮……
四
下雪了,满世界都是白的,女人高兴得大喊大叫。杜胜利微笑着欣赏着白雪中的女人,女人穿着他买的大红色羽绒衣在雪地里舞动,搅得那雪更白更晶莹,舞得那红愈发娇艳,看得他恨不得变成一朵雪花和女人一块儿翩翩起舞……
夜,沙沙地下着雪,两人围坐在火炉旁,手拉手静静地传递着心声。突然,一片沙沙声中出现“咔嚓咔嚓”的声音,女人吓得钻进杜胜利的怀里,声音有些颤抖:会不会是老虎?
他紧紧抱住她,拍了拍她,说:老虎来了,我就打老虎!
不,它会吃了你的!
它吃了我,饱了,就不会吃你了!
女人挣出一只手捂住他的嘴,说:不许胡说!
他笑着说:骗你的,这山里没有老虎,狼也没有,是野猪来找吃的。
女人笑笑,说:对了,这两天不见猴子和黄羊了,它们去哪儿啦?
它们肚子饿了,就来了。他满有把握地说,说完用嘴在女人额头轻轻摩挲着。
女人捉住他一只耳朵,轻轻捏揉,悄悄细语:明天,我们给它们放些吃的。
好的。
雪下了三天三夜,把小屋掩埋了一半,屋内他抱着女人坐在炉前。女人在他怀里哼哼着,面色通红,他一遍又一遍用嘴吻吻她的前额,在她耳边小声叽咕:不怕,天亮我背你下山,去医院。山上的病好医,山下的病不好医。女人莞尔一笑,伸手摸摸他的脸,说:胡子长了该剃了,头发长了,该理了,整个儿一野人。他笑笑,闭上眼,用胡子轻轻摩挲她的脸,喃喃地说:眯上眼,睡吧,睡一会儿。
天刚蒙蒙亮,他舀了碗稀饭,在自己嘴唇上试试冷热,然后喂给女人。
女人警觉地坐直了身子,望着蒙蒙的天光:他们来了怎么办?
他搬过女人的肩头,说:他们来不来不关我们的事,来,就这点儿,吃了。
女人避开了递到嘴边的勺子,目不转睛盯着他,说:你不会把我扔下山不管了吧?
你是我老婆,怎么会。等春天来了,我们还要种树,采黄花、木耳、百合,那么多野菜,那么多花,够你采来堆满屋子,只怕屋子装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