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年春天都要回到山里。如今城乡疏隔了，回山里总要有个理由，或者是某一位留在山里的父辈去世，亦或是某一位同辈的儿子结婚女儿出嫁，而清明上坟则是最好的理由之一。
　　 按山里的风俗，清明前十天我要回山里上坟。那天早上我坐车出县城时，看到公路沿线的村庄果树花开得姹紫嫣红，一片美丽的春色，令人目不暇接。
　　 在官坡沟口下车时碰到了天升哥，他全家人已经从山沟里搬到了公路边的楼房里。
　　 他说，今儿你回去上坟，沟里可都没人了，人都添箱去了。
　　 他说的添箱，其实就是上礼。一个嫁在竹园村的堂姐女儿出嫁，沟里人都上礼去了。本来我也捎着礼，由于时间关系，就把礼钱给了天升哥让他带上，人不去礼不能舍。
　　
　　 二
　　 我用了半小时，走了五里路回到了山沟。
　　 山沟的春天还有些遥远，只有柳树吐出了嫩黄的树芽，其它的树木还枯着枝梢，在春风里摇曳着。在河槽边充足水分的滋润下，率先长出地面的水蒿，散发着浓郁的蒿味儿。
　　 山沟很是宁静。
　　 妻哥家房门落着锁，院子里盖着香菇的花塑料大棚，反射着明晃晃的太阳光，几只麻雀站在棚顶叽叽喳喳地叫着，院边的鸡笼里关着几只鸡，伸长脖子看着外面，露出渴望自由的神情。
　　 走了五里山路，我浑身发热、口干舌燥，疾步走向妻哥的厨房找水喝。厨房门没有锁，用铁丝挂着。推开厨房门，一股浓郁的油气烟火味扑面而来，这是一种久违的味道。
　　 厨房里光线灰暗，我从案板上摸索到了一只碗，在塑料水桶里舀了半碗凉水，一口气喝了下去，一股凉爽霎时遍布全身，特别地惬意。
　　 我坐在屋檐下歇息的时候，看到那几只小麻雀从棚顶飞到了院子的空地上，它们沐浴着暖暖的春光，肆无忌惮地嬉戏着。
　　 歇息了片刻，我起身走过院旁的小木桥，走过青石碾，来到我曾经的家。堂弟天民两口子，过了年就去浙江打工了，一个儿子刚刚大学毕业，在郑州找到了工作，这个院落大部分时间都空着。尽管这个我成长的院落已经易主多年，我仍然把它当做我的家。每每回来，都会在院子里停留一会，重温过去的美好时光。
　　
　　 三
　　 去老坟上坟的时候，正有微风吹过来，山沟像被一块巨大的绸缎覆盖着，让人感到春天的轻盈和柔软。
　　 我在祖坟上绑着纸条，都说纸条是阴间的人去清明会上的信物，绑得就很虔诚很用心。绑完了纸条，开始给坟培土。我用铁锨一锨一锨把土培在坟上，泥土散发着湿润的气息，湿润着沉睡的坟冢。上完了祖坟，又上了二伯和母亲的坟后，我就去门后面给大伯和娘上坟。大伯和娘的坟，在天贵哥家门前的山根，一片向阳的地方。
　　 顺着山路向上走，路过天昌哥的院落，他的屋门和他两个儿子的房门都紧闭着，偌大的一个院落空荡荡的，几只鸡在闲步。看见我，天昌哥家的狗摇晃着尾巴快步向我走来，在我的裤腿上使劲地蹭着它脏兮兮的脸颊。我很奇怪，这只狗和我并不特别的熟悉，怎么会对我如此亲热？看到我无意和它亲热，就落寞地走向一边，卧在鸡舍旁边，眯起眼睛晒起了太阳。
　　 天昌哥的三个儿子一个工作，一个住在城里，一个在外打工，不经常回来，只是逢年过年回来团聚一下。其余的时间，教师退休的他和银秀嫂子守着这个偌大的院子，和一只狗几只鸡为伴。
　　 天贵哥的房门也锁着，自从他在镇上锦绣山庄买了房子后，就一直住在镇上，很少回山里的家，只是在季节时才回来侍弄他的责任田。侄子周远常年在外地打工，这个院落也空无一人。
　　
　　 四
　　 我从城里回山的时候，给大哥天俊打了电话，告诉他大伯和娘（大哥的父母）的坟我替他上了，叫他不用回来了。
　　 大哥说麻烦你了，我心里想麻烦什么，给自己的伯父和娘上坟，和给母亲上坟有什么分别。
　　 父亲亲弟兄三个，父亲最小。爷爷奶奶去世得早，大伯和娘结婚时父亲还小，生活起居都是娘照顾，所以娘对于父亲有老嫂比母之恩。我们姊妹成长的日子，都有娘无尽的照顾和关心。娘去世后，父母每每说起这位小脚嫂子，总满怀感恩和怀念。
　　 大伯和娘的坟与九伯九娘的坟并排坐西朝东，依山而埋，九伯和九娘是天贵哥的父母。周家门户大，九伯在他们这辈排行九，就称为九伯。其实，按父辈们排序，大伯也不是老大，我这里称呼大伯，只是根据他和父亲弟兄三人的排序。
　　 两年前天俊哥把大伯和娘的坟用水泥和砖砌了起来，坟前立着青石碑，烫金的碑文，显得很肃穆。九伯九娘去世后，天贵哥在坟旁栽下的几颗樱桃树，如今已长成大树。樱花在坟前灿烂成一片洁白，引来众多的蜜蜂嗡嗡地忙碌着。一阵风吹来，飘落的花瓣像飞舞的雪花。
　　 绑好纸条，在坟前烧纸钱的时候，大伯和娘的音容笑貌依稀可辨地在我眼前浮现，就像是昨天看见他们一样。一阵风吹来，我看纸钱的纸灰，高高飞起，飞过了麦地，飞过了河沟，飞到了对岸，最后融进了大山深处。
　　 烧完了纸钱，我走下坟地，在地边土堰跟前坐下来。这块秋耕过的土地，经过一个冬天的沉睡，如今已经苏醒，春的气息正从地里蒸腾而起，一些嫩绿的草芽迎着春阳钻出地面。
　　 眼前是天贵哥门前的大核桃树，躯干上长着陈旧的青苔，树皮被风雨侵蚀得很粗糙。如今虽已老态龙钟，但它仍在沧桑中将曲折的枝梢伸向天空，努力地张扬着强劲的生命。树下是天贵哥栽的竹子，当初我挎篮子拽猪草的时候，只有十几棵竹子，如今已经成为一片茂盛的绿色。
　　
　　 五
　　 微风拂面，温情而惬意，我舒服地靠在土堰上，眯起眼睛享受着宜人的春光。
　　 倦意袭来，我的双眼变得模糊了。我看到了娘在薄轻雾漫的早晨，挪动着三寸金莲，在院落里忙碌着，从菜园到地头，从地头到屋里；我看到大伯从执教学校回来，推着山里唯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那清脆的铃声使整个山沟都灵动了起来；我看到了南沟的三伯头戴着草帽，在洋溢着麦香的麦场里挥动着木锨娴熟扬麦的身影；我看到了九伯哼着曲子背着锄头下地的身影；我听到了九娘操着异乡口音的话语，是那样的清晰；我看到了东沟的二娘，从她那竹林掩映的院子里走出来，热情招唤着路过的砍柴人、挖药人去她家里吃饭。二娘总是那么热情厚道，她深山里的家俨然像一个顾客盈门的饭馆；我看到了德子伯把羊群赶到山坡上，羊像一颗颗珍珠散落在草海里，他手不停歇地割草拾柴；我看到当了几十年护林员的二伯，在自留山上挖坑栽树的影子，是那般的苍老；我看到了做木匠活的岳父，挥汗扬臂、俯身弓背的身影；我看到了我的岳母，脸上始终荡漾着慈祥的微笑，让人心生温暖；我还看到了改千叔、庙子叔、军子哥，虎群哥，他们都是那么的清晰，笑容可掬地向我一步步走来……
　　 我想喊叫他们，却被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
　　 我睁开了眼，想着这些梦里的人，心情异常沉重。他们远去了，他们在这片给予他们尊重的土地上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但我仍然能听到他们的声音，记起他们的样子。我想，他们睡在自己曾经热爱劳作过的土地上，肯定会睡得安心踏实，因为他们属于这片土地。
　　 我想继续我的梦，继续寻找我记忆的山村，寻找我快乐的童年。记忆中的山村，永远是孩子玩耍的王国。一年四季，从早到晚，山沟里都飘漾着孩子们的嬉闹声和母亲唤儿的叫声……
　　 可是我只是做了一个梦，我对这个突然的电话有些恼怒。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了后代的学业，山沟的人慢慢地把家搬到了城里。山沟像被掏空了东西的口袋，一下子瘪了，更像被掏走了五脏六肺的一具空壳身躯，突然老了。
　　 接罢电话，我环顾四周，山沟宁静极了，静得能听到身后樱花飘落的声音，静得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我猛然想起，此时此刻，整个山沟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一种苍凉的空旷感笼罩着我……
　　
　　 六
　　 电话是妻子打的，她让我回城时刨一些韭菜根带回去。住到城里后，妻子总吵吵要在洛河沿开一小片地种菜，但所有能种的地方都有所属了。
　　 她知道我清明前要回山里上坟，早早找了个泡沫箱装了土放在那里，等我带回山里的韭菜根栽。怕我忘记了，就又打电话来叮咛。
　　 我起身离开大伯和娘的坟地，回到妻哥的院子，妻哥一家人还没有回来。
　　 在妻哥的屋檐下，我找到一把撅头去河渠边的草丛里刨韭菜。我知道，那里长有一片韭菜，很少有人吃。记忆中这片韭菜都长老了，最后长出高高的茎杆，开着碎碎的白花，成仔蒂落，来年再长起来、再开花。山沟里韭菜很多，它不分地域不拣土地肥瘦，到处疯长，随处可见。
　　 背着撅头去往河边的路上，我想到曾经的我，想到山沟里成长的岁月。此刻背着撅头，像背负着我人生的一段历史，一段难忘的记忆。
　　 长在河沟边茅草丛里的韭菜，每刨出一株都有着长长的根须，粘带着湿漉漉的泥土。我挥舞撅头，尽管气喘吁吁汗流满面，但我仍刨得起劲，一会工夫，就刨了一堆。
　　 刨好后找来一个塑料袋，把韭菜根一根根整齐地装在袋子里。装袋的时候，我特意带上韭菜根须上的泥土。我想，带上山里的泥土，在城里肯定有利于成活和成长的。
　　 拎起沉甸甸的韭菜根，像拎住了山沟的灵魂。我要离开了，离开山沟回城了。
　　 站在山路上回望山沟，山坡上荒草仍然枯萎，树木仍然秃着枝梢，春天还在山沟的路上。这些荒草和树木，它们轮回着一年一度的青春，一生静守这里，与山为伴，它们才是山沟的主人。
　　 望着眼前熟悉的一草、一木、山石、溪流，我的心异常复杂。这里的一切，终究会成为故乡的，尽管在内心我总想把它与家乡紧密联系起来。
　　 我理解的家乡和故乡是有区别的。家乡就是指家庭世代居住的地方，家乡是生息着与我血缘相同的人，他们是乡亲和同族的父老兄弟们，而故乡则是出生的地方，是曾经长期居住后来又离开了的地方。
　　
　　 七
　　 路上我碰到了保正叔，他从镇上回来，年仅八旬的他背着一小袋东西躬身走在山路上，像快要散架的一架犁辕。看到保正叔，我的眼前立时浮现出了那个扬鞭扶犁、吆牛声响彻山村的汉子。保正叔当了一辈子生产队长，他脑瓜很灵，又是远近闻名的大媒，经他撮合说成的就有七十多对。此刻，他就站在我的眼前，太阳拉长了他佝偻着的身影，乍一看仿佛像记忆和梦里的人。
　　 看见我，保正叔纵横在脸上的皱纹里舒展着慈祥的微笑。他的两个儿子享受扶贫政策，都住进了镇上的安置房。儿子让他到镇上住，可他不愿去，他说老两口仍然住在山里。
　　 我给他掏烟，他摆了摆手，热切地询问我的情况。
　　 我看到他的眼里闪着一丝忧郁、一丝伤感。他真的老了，岁月已经漂泊了他的年轮，光阴把他曾经的年华都盗走了，留给他的只是沧桑的容颜。
　　 我转身走的时候，他拉着我的手问了一句：“啥时候还回来转转？”
　　 那一刻，我的眼眶湿了……
　　
　　 八
　　 我拎着一袋子韭菜根离开了。走在山路上，想着那些去世的父辈、兄长的名字，想着保正叔和依然守候在山沟的人们，感慨万分……
　　 生活中，每一个人的世界都是有根的世界，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有根的生命。在这个有根的世界和有根的生命里，我和山里很多人却成了有根却找不到根的人。我不知道为什么在庆幸的同时，心里总有一丝悲凉和伤感。
　　 我会淡忘这山沟里的一切吗？答案是不会的。我想，到百年之后，我还回到这里，在这里拥有一份青山和绿水，拥有一杯黄土，风化为尘，和故乡融为一体，也算对得起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