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恋】灯(小说)
黑色的东西/在白色中才显眼/白色的也一样/就像灯/我把明亮的事告诉给别人/会选择在黑夜/谈黑暗的事/也一样/最好是/在夜深人静的孤灯下(蒲恒旭)
——题记
一
和同事在十字路口分手后,女工焦小菊骑着自行车,就迅速往右边的小路里拐。然而刚骑了几米,她就来了个急刹车,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前面,因为小路里一片漆黑,根本看不清楚路况。
这儿不是还有一盏路灯亮着的吗?怎么,它也灭了?这还让不让人通行了?哼,这该死的路灯!焦小菊握着自行车车把,咬牙切齿地仰望着黑黝黝的电线杆,一股怒气顿时憋在了胸口。她心想,昨晚下班看它还是好好的,怎么说坏就坏的?难道这些路灯都是纸糊的?即便是纸糊的,供电局也应该及时修好呀!损坏了这么多路灯也没见有人来换,真是太不负责任了。她上前愤恨地踹了电线杆几下,但又无奈,只得窝火地推着自行车走了。
焦小菊就住在这条小路尽头的一个弄堂里,两百来米的路,不长也不算短。但由于这条小路过于狭窄,两边又停放着不少汽车自行车,以及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只能凭着感觉推行,提心吊胆地躲避着这些障碍物。然而,尽管万般小心,还是抗不住两眼一抹黑,一个没注意“扑嗵”一声,她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连人带车摔倒在地。她脑袋顿时都大了,急忙起身查看自行车,因为车筐里搁着从单位食堂买回来的几只馒头,还有一瓶番茄蛋汤,这是她准备带回家当晚饭吃的。可扶起自行车一看,瓶碎汤流,馒头也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焦小菊气不打一出来,想看看是啥东西绊了她一脚?可俯身仔细一打量,才发现地上竟然躺着一个男人,脸朝下趴着一动不动,她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立刻推起自行车慌慌张张地走了,也顾不得打翻的馒头和番茄汤。
唉,真倒霉,好事没遇着,坏事净缠身,焦小菊边走边朝地上啐了几口唾沫。但走了没几步路,她忽然止住了脚步,似乎觉得有些不妥,于是又掉转头来到那地方,用脚背拱了一下地上躺着的男人:哎,醒醒,你这是怎么啦?
躺在地上的男人没有丝毫动静。焦小菊只得放下自行车,又蹲下身察看,当她用力将那男人翻了个身,借着弱光仔细打量他的脸时,不由得大吃一惊,吓得她霎时从地上蹦了起来。之所以这样,是因为焦小菊分明看见了她最不愿意看见的人,而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她恨之入骨的邻居“三年陈”。
这家伙怎么会躺在这儿的?焦小菊惊恐之余又俯下身查看,这回她闻到了他身上有一股难闻的酒臭味,身边有一辆歪倒着的自行车,而他的脑袋正处在前面一辆卡车的尾部。哦,焦小菊霎时明白了,原来他这是撞车了,一不小心撞上了停着的卡车尾部。
满脸的血污、熊猫般的眼睛……焦小菊默默地瞅着,心里陡然涌出一股幸灾乐祸的快感:活该!真活该!谁让你坏事做绝,丧尽天良的?这是你罪有应得!她心里怒骂后腾地站起身,推起自行车就走,再也没理睬他。
二
在马路上遇见有人倒地,你不扶一把,至少也得关心一下吧?或者打电话报警也行。焦小菊为啥就这么冷酷无情呢?这当然有她的原因。
15个月前,焦小菊因国家政策允许,从贵州乡下来到上海,顶替父亲进了一家仪表厂工作。“三班倒”工作虽然辛苦,但她很开心,因为自己能从农村来到大上海工作,是多少农村人眼馋的?唯一让她揪心的是生活。倒不是什么水土不服,而是居住的地方不能用电,没电的日子让她苦不堪言。这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大上海的居民怎么会不能用电呢?事实确实如此,因为焦小菊住的地方,有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家伙。
焦小菊这辈子也不会忘记,去年8月初的一天,她千里迢迢来到上海,到单位报到后,就径直提着行李来到了父亲曾经居住过的小屋。虽然她早就对父亲这间小屋的状况有所耳闻,但当她打开房门还是吃了一惊,因为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这还能叫房子吗?全部用木板纤维板隔开,一块巴掌大的地方有一半还是斜顶,斜顶下搁着一张小木床,一个五斗橱和一张桌子硬塞在通道的周围,显得非常逼仄和凌乱。她懵了,想像不出当年父亲是怎么生活的?但只能无奈接受这现实。站着站着,闷热的小屋让她透不过气来,于是她用力推开了斜顶上一扇“老虎窗”,并且摁动了五斗橱上的一台电扇。随着空气的流通,屋内霉味异味少了许多,但电扇没转动。她以为没摁对开关,于是又重新摁了一下,可电扇依然没动。难道没电了?她愣了一下,随手又拉了灯开关,吊灯居然也没亮,她这才意识到这小屋里真没电。
怎么会没电?焦小菊有些惊异,皱起眉查看起电线来。顺着电表的线路出了门,一路查到了楼底下,最后来到了厨房,她还是第一次来这里,有些陌生,东瞅瞅西看看。当她看见有一位大妈,背对着她正在水槽里洗衣服,她竟胆怯地将迈进去的脚又缩了回去。
你找谁?洗衣服的大妈回头瞟了她一眼。
焦小菊腼腆地说:阿姨,我是新来的,住在三层阁。
三层阁?噢,你是老焦的女儿吧?顶替你爸来上班了?
嗯,是,她很拘谨地回答。
大妈笑了,将手甩了甩水,用围裙擦了擦说:小姑娘,你用不着害怕,一回生二回熟,你爸在这儿的时候,和我们关系可好呢……
大妈介绍着啰嗦着,焦小菊则机械地听着,像鸡啄米似地点着头。她一心惦记着那电的事情,可又不敢打断大妈的话,只能暗自着急。
终于,等大妈将厨房每户人家的煤气灶位置,以及有关用水用电情况介绍完毕后,焦小菊才插上话:阿姨,您贵姓?
噢,我姓张,弓长张,你叫我张阿姨就行。张阿姨爽朗地回答。
是这样,张阿姨,我住的地方没有电。焦小菊说。
没电?不会吧?今天又没停电。张阿姨说着顺手拉了一下自己家煤气灶上方的灯开关,灯霎时亮了。
焦小菊眨巴着眼睛盯看了一会儿,说:张阿姨,我那儿确实没电。
哦,是吗?会不会你家电表保险丝烧断了?
没有,我看过了。
没有?张阿姨不解地眨着眼,又说,那我叫我儿子来给你查一下。说罢,她扯起嗓子朝厨房外喊了一声。不一会儿,一个穿着汗背心的小伙瞪大着眼睛走了进来,张阿姨将情况介绍了一下后,小伙子取来了一些工具,跟着焦小菊上了楼。
张阿姨的儿子在单位是个电工,查个线路诊个问题,对他来说小菜一碟。所以,只消一支烟的功夫,他就在三层阁通往底楼的楼梯拐弯处,发现了问题。焦小菊住处的电线不知被谁剪断,并且用绝缘布包着埋藏在暗处,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这是谁干的?太缺德了!焦小菊看着电线,气得脸色煞白。
还能有谁?这不是秃子头顶的虱子,明摆着的吗?小伙子冷笑了一下,并朝楼底拐弯处的一家住户呶了呶嘴。
焦小菊霎时明白,欲过去讨个说法,却被小伙子攥住了胳膊:等一会儿,等我回家,你再找他们也不迟,我可不想被这疯狗咬。说着,他迅速收拾好工具走了。焦小菊挠着头皮有些迷惑,但还是忍不住敲了敲这户人家的房门。
一个撑着拐杖满脸橘子皮的老头开了门,他冷冷地打量着焦小菊:你找谁?有事吗?
大爷,我,我是新来的,住在三层阁。是这样,我……焦小菊没说完,就被老头无情地打断:别这么多废话!有话就直说,有屁就快放。
焦小菊吓了一跳,自己初来乍到,怎么这样啊?这个老头是不是吃了生米饭?她有些生气,但又不好发作,只得耐着性子将来意解释了一下。
焦小菊话音刚落,老头一蹦三丈高,手指着她骂骂咧咧道:照你这么说,你家电线是我儿子剪的喽?你有证据吗?证据拿出来。如果没证据,你就给我滚,滚得远远的。
老头劈头盖脸的脏水,腾地燃起焦小菊心里的怒火,忍不住和老头发生了争执,多亏张阿姨的两面劝阻,矛盾才没有进一步升级。焦小菊憋气将剪断的电线重新接好埋好,然后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小屋,胸闷了好一会儿。
有了电,再大的憋屈也得暂时搁在脑后。焦小菊边吹着电扇边打扫着屋子,整整忙了一个下午,直到外面华灯初上时,她才将小屋打扫整理完毕。瞧着自己一身的灰尘和臭汗,她不得不取出塑料浴盆,勉强放在床边的一块地板上,打算烧点热水洗把澡。可当她刚拿出电水壶,日光灯突然又熄灭了。她以为自己技术不到位,电线接头没接好,忙放下电水壶匆匆出了门,想看个究竟。可刚往下走的时候,却看见楼梯下站着一个彪形大汉,光头,上身赤膊,双臂刺青,穿着一条沙滩裤,恶狠狠地站在楼梯口。她不认识,但猜出了几分,心里不免有些胆怯,但为了电,她只能硬着头皮下楼。
你就是焦老头的女儿?光头叉着胳膊,像老鹰盯小鸡似地翻着眼白。
焦小菊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嘴唇有些哆嗦:是……是又怎么样?
没怎么样,只是告诉你,明人不做暗事,这电线是我剪的。光头瞪着眼睛蛮横地说。
你剪的?你干吗要这样做?它妨碍你什么啦?焦小菊压着怒气道。
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这电线都按在哪儿啦?这是我家的墙壁,你没权利从这儿过。光头吼着。
请问,它不从这儿过,能从哪儿过?焦小菊板着脸,反唇相讥。
那是你的事情,与我无关。光头冷冷道。
我爸住这儿有几十年了,都没问题,现在怎么有问题了?
那是我爸当年老实,好说话,现在得由我说了算。
你讲不讲理?这是房管所早就这样排线的,你说了不算。焦小菊怒不可遏,恨不得上前给他一巴掌。
什么,老子说了不算?光头大怒,挥起手臂,一把将墙壁上的电线扯断并拉了下来,野蛮地扔在了通道里。接着,他又对焦小菊开骂,什么样的脏话,如污水般统统泼在了姑娘的身上。
焦小菊目瞪口呆,忍无可忍之下,她发疯似地向光头挥着双手。但她哪里是光头的对手?光头只稍用粗壮的胳膊挡了一下,焦小菊就倒在了地上。正当光头恶狠狠地要对焦小菊动手时,闻讯赶来的一些邻居及时阻止了他,他才没敢进一步耍流氓。
焦小菊还是第一次受到这么大的侮辱,她发疯般地冲上三层阁,倒在床上大哭了一场。她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在哪儿得罪了光头一家?自己第一天才到此地,连他们叫啥都还没弄清楚,怎么就会发生这样的怪事?难道是父亲曾经得罪过他们?不!这不可能,因为父亲老实木讷,在单位是出了名的,根本不会惹事生非。直到她去居委会告状,她才得知光头的一些情况。原来光头名叫陈连山,因嗜酒,并且喜好三年陈的黄酒,所以左邻右舍索性将他的姓名倒过来念,喊他“三年陈”。这“三年陈”纯属混世魔王,四十来岁还是光棍一个。哎,你想想,哪个姑娘会嫁给他?他五毒俱全,还不上班,整天混迹在一帮狐朋狗友里,做“黄牛”、充当讨债公司打手,没干过一样正经活。去年夏天,因与狐朋狗友在大街上寻衅滋事将人打伤,被拘役6个月,出狱后有所收敛。然而,狗改不了吃屎性,他在家无所事事,总要在大街小巷惹事生非,闹出个动静来。所以,这里的左邻右舍都很恨他,但又都敢怒不敢言。
原来是这么一条恶狗,怪不得他这样目中无人,横行霸道的。焦小菊弄明白后,心里有了底。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从此,她尽量躲着他,不和他发生正面冲突,早出晚归,没事就少下楼,躲在三层阁悄然无声地做自己的事情。
三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因此,焦小菊遇见这样的人,不愿意伸手相助,完全是出于人的一种本能,无可厚非。
夜色越来越浓,从黄浦江飘来的白雾,像一团团棉花逐渐塞进了大街小巷,路更加难行。“小雪”节气虽然还未到,但焦小菊分明感到了深秋的寒意,她穿得很单薄,仅有的一件外套和短袖衬衫,根本抵御不了寒冷,于是,她推着自行车,一边使劲按着铃,一边加快了步子,终于一路平安,她很顺利地回到了家。
就在焦小菊上楼的一刻,她无意中瞥见“三年陈”家的门缝里透出许些灯光,还传来老头阵阵咳嗽声,她踌躇了一下,上前拍了一下门,喊道:喂,你儿子躺在马路上,你去看看吧!
说完,焦小菊迅速上了楼。在她看来,老死不相往来,能告诉你一声,我已经够发慈悲的了。可当她上楼换好衣服坐在床上时,仍然没听见下面有动静,心里不免“格噔”了一下,以为老头没听清楚,于是又匆匆下楼喊了一声。
话音刚落,老头凶巴巴的声音,突然从门缝传了出来:饭吃饱了撑的?你穷喊干吗?要管你去管,我才不会理会这个酒鬼呢!
这话将焦小菊噎得就差踢开门揍老头一顿。我管他?我巴不得他早点死呢!他死了,这儿才太平。她气得扭头就上了楼,木地板踩得吱吱直响。
妈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焦小菊胸闷得要死,“咚”地一声,坐在床上大喘气。她实在想不通,社会上怎么会有这么一对宝贝?老子不像老子,儿子不像儿子,活在世上真是浪费国家粮食。看来,这对宝贝真的无药可救了。她按捺不住烦躁,索性拉开被窝蒙头而睡,连衣服都没脱。然而,仅躺下片刻,她又猛然坐起,因为“三年陈”的事情,让她横竖睡不着。不知是动了恻隐之心,还是担心“三年陈”的安危,她始终摆脱不了忐忑,内心挣扎了片刻,最后她还是起床,找了个手电筒出了门。


想说,文末的悬念极好,是谁装上了明亮的路灯?我愿意相信,是“三年陈”,是焦小菊点亮了他的心灯。(妄自猜测,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