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兵】姑父(散文)
吾之姑父者,抗美援朝之退伍军人也。生于一九三二年八月,卒于二零一八年四月。
逝者如斯夫!
“八一•兵”三个字触怀,故撰文以忆之。
姑姑八岁左右,其父母皆于饥寒交迫中害肿病而双双离开人世。随后跟着叔父、婶婶生活。十二岁时,姑姑被送入林家为八岁姑父之童养媳。在姑父家,姑姑除了像照顾弟弟那样带着姑父外,还要做劈柴、煮饭、担水之类的活。姑父家境好,又是男孩,自然被父母视为宝,整天只知道玩耍、调皮、捣蛋。突然来个姐姐相伴,姑父之兴奋不言而喻,每天如皮膏糖一样黏着姑姑。他们同吃、同睡、同玩,久而久之,形影不离,感情笃深。
青年时期,姑父披红戴绿,一身戎装,踏上保家卫国之征程。姑姑送了一程又一程,眼泪流了一回又一回。姑父与姑姑至此一别数载,中间没有任何音讯。
1950年10月,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作战,姑父开启了一段惊心动魄之旅。
上甘岭战役,姑父冲锋陷阵,九死一生。每次听姑父的故事,我们都会张大嘴呈O型!姑父回忆说:我们用手中的钢枪和自己的脑袋跟美国鬼子对战,打得非常激烈。每次战斗后,战场都很惨。最初我被血肉模糊的战友的尸体压着时,我会发抖,会头皮发麻,但渐渐就麻木了,习以为常了。天天打,天天都有战友牺牲。我们在死人堆里吃干粮、打盹,我们用手刨土把战友掩埋……战壕里的我们英勇顽强,不怕死,但还是陆续倒下……我也倒下了,我以为自己死了……当我睁开眼时,眼前一片漆黑,四周没有枪炮声,只有“呼呼呼”的风声,和吓人的怪鸟声。我无法动弹,我的脚和胳膊钻心的疼,我身上压着牺牲了的战友。我没力气了,我推不动了,战友们的尸体全都僵硬了……我静静地躺在战友们的尸骨中间,等待救援……
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姑父带着满身枪伤解甲归田。
英雄凯旋,自是锣鼓喧天,巡回做报告,被尊为上宾。而后,一切归于平静。
回到阔别多年的故土,回到日夜思念的家,姑父数度哽咽。姑姑、姑父再度相守、同床共枕时,姑姑三十岁,姑父二十六盛年。这个年纪,生儿育女乃头等大事。但天不遂人愿!不知是姑姑的问题,还是姑父于战争中落下了病根,盼儿绕膝之迫切心愿迟迟不得。姑父灼灼,姑姑切切,俩人成天背负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度日。姑父因此渐渐失去了好脾气,动辄火冒三丈,怒吼之声常常令人胆战心惊。在姑父的渴盼和焦躁中,姑姑忍气吞声、唯唯诺诺、默默垂泪。
姑姑勤劳、贤淑、温良,不论姑父如何待之,皆无怨无悔予姑父以悉心照料,不让姑父做体力劳动。若有村民或四邻说闲话,姑姑就如此回应:“他打美国鬼子受了伤,还没好利索。”“不是他不做,是我不让他做。”印象中,姑父环抱两手静坐时如一尊活佛,慈眉善脸、含笑不语,唯两眼珠随忙碌的姑姑转动。姑父偶尔也会主动担担水、挑挑粪。姑姑外做庄稼,内养牲畜。天道酬勤,五谷丰收,蔬果见尝,禽蛋畜肉,足以养姑父身体也!
待姑父体健,种庄稼也似作战。田间地里,把犁举锄,一鼓作气,挥汗如雨。播种收割,如一路狂扫敌军般酣快淋漓。日落西山,拖一身疲惫而还。姑姑心痛之,以佳肴饱其口,以热水泡其脚,以温柔慰其心。冬天的夜晚,更是先于姑父上床,为其暖一冬被窝。
不日,姑姑腹部隆起,举家喜极而泣。姑父化铮铮铁骨为柔情,嘱姑姑勿干重活、勿动胎气。揽诸事于身,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大表姐呱呱坠地,姑父初为人父,异常之喜悦、激动。对大表姐的喜爱可谓“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但没多日,姑父的态度因为他人一句话直下。姑姑除了自己照顾婴孩,自己煮东西吃外,还得拖着孱弱之躯喂猪养鸡。看今日产妇坐月子,回望姑姑生产后的待遇,真觉得坐月子于姑姑是极大的奢侈。可能念及“一日夫妻百日恩!”也可能念及女儿亦是己之骨血吧,半个月后,姑父不再冷对姑姑和大表姐,而是积极地予骨血以父爱,予发妻以疼惜。
一九六四年,小表姐出生,姑父难掩失望、失落之情。在农村,没有男丁,意味着不能传宗接代,会受人欺负,被人骂没后人,有矮人一等之感。一大一小的两个女儿,若在今天,那可被冠名“招商银行”也。只因特定年代里受封建思想之桎梏,姑父有意无意间,总把姑姑埋怨。姑姑也认为是自己的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儿子给林家祖宗丢了脸,让姑父断了后而常常自责、自怨。
小表姐六岁了,姑姑的肚子不再见动静。姑父心死,和姑姑商量,决定抱养一个儿子。
有了儿子,姑父重拾硬气,和姑姑也格外恩爱、同心。姑父家居住市郊,占尽了天时、地利,加上姑父、姑姑同甘共苦、忘我劳动,他们的日子比我们家好很多倍。逢年过节,他们送我们猪肉、公鸡、大米之类的食物。我们每次去他们家做客,回家时,父母亲手里都会拧着大包小包的土特产,我和哥哥的衣兜里塞满了水果糖。说实话,表弟在这样的人家,实属三生有幸!但姑姑、姑父对表弟过于宠溺,表弟要啥给啥,只差天上的星星不能摘下,于无形中助长了表弟的劣习与扈气。表弟爱惹事生非,姑父欲以部队训练新兵之方式训他、归顺他,结果力不从心、不了了之。
当表弟不问青红皂白为朋友拔刀相助,锒铛入狱时,二老方捶胸顿足、悔不该当初抱养之。从知天命年悔到花甲之年,从花甲悔到古稀,从古稀悔到耄耋。
呜呼!悔时已晚,溺爱成悲。
表弟入狱后,小表姐夫妇承担了照顾姑父、姑姑的义务。许是年事已高,抑或曾经的枪伤埋下了隐患,姑父的身体没大碍,但小病不断,腿脚不灵便。姑父的晚年,幸与不幸同在。姑姑伺候他一辈子,心疼他一辈子,一旦姑父身体不适,姑姑一边念念叨叨,一边忧心如焚,不停催促小表姐他们送姑父去住院。姑父最初排斥住院,通常是小表姐办完住院手续回来,姑父已不见身影。几经折腾后,姑父竟爱上了住院。即便能吃能睡也要隔三差五往医院跑。小表姐纳闷,问之何故,姑父的回答让大家笑得弯下了腰。姑父的意思是他全身都不舒服,住上几天院,感觉就好多了。还说医院好,有护士陪他说话,有病人听他讲打仗的故事,又不花几个钱。也是,姑父享国家政策之优,受医保之惠,到了以药养命的年纪,爱上住院也无可厚非。
姑父身体小恙不断,走路跌跌撞撞,记性健忘。可他总喜欢在外面溜达,每次出门,家人都提心吊胆,直到他回家了,才会放下担忧之心。小表姐夫妇事情繁杂,姑姑年迈体衰,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跟着他东逛西逛。而姑父尽管浑身的慢性病,但他就是在家待不住,一天不出门就浑身不自在。结果,摔沟里,走错路,被人骗的情况时有发生。姑姑生气,却奈何不了。
姑父的命真的大!小表姐说了几次姑父怕挺不过了,结果又挺过去了。姑父总爱嘿嘿憨笑,然后用拳头捶捶他的胸脯说:“我当过兵,身体强着呢!”“鬼子的子弹都没要我的命,我不会轻易就去阎王爷那里的。”
但不幸终是发生了!去年四月的某天早上,姑父照例出门逛街,上错了车,天黑也不见其踪影。家人四处寻找无果,于二十四小时后报了案。
家人以焦灼之心等待,以虔诚之心祈祷,但接到公安机关通知竟是噩耗。小表姐目睹其惨状,嚎啕大哭。姑父的葬礼上,九十岁的姑姑说:造孽啊!你们姑父打鬼子那会儿没死在沟沟(战壕)里,到头来还是把自己摔死在沟沟里……
哀哉!吾以文字为祭!
姑父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