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过去了，但第一次走进太行山，第一次认识莲姑娘，很随意地给了她一个承诺，当她真要跟着我走的时候，我却愧对承诺……这个愧疚成为警醒我一辈子的警钟。
　　 在没有看见大山之前，我对大山所有的印象都是从电视和书本上看来的。我生在平原长在平原，对山的向往与崇拜由来已久。好多次我都希望这辈子能到某个深山老林转一转，却一直未能实现。直到下学出外打工的那一年，才算是真真切切接触并体味出了山的内涵。
　　 那时去山里自然不是观光旅游的，而是几个同病相怜的外地朋友在车站偶然相识提及的。记得其中有个叫成成的，在山里水泥厂里做过工，在他的鼓动和带领下，大家怀着快挣钱挣大钱的急切心情兴致勃勃地跟着他进了那座名叫“太行”的大山。
　　 转了几趟车又步行了好几里的山路才到达目的地。大伙来不及歇脚喘喘气都去找活干了，剩下瘦小的我看见那些石头活就觉得害怕。好在刚到山里那阵子，我对山里所有的一切都充满着好奇。山的巍峨雄壮，山的豪迈与俊秀无时无刻都震撼着我骚动不安的灵魂。我每天陶醉在不停的爬山游玩中，全然忘了一同来的几个老乡为了生计正在一家私人水泥厂里加班加点拼命地工作。在他们看来，我那时就是一个十足的疯子，整日里累死累活吃着老本连个皮丁都不挣却玩命似的在山里瞎逛游，实在是糊涂到家不可理喻。他们远远的躲着甚至不搭理我，使我很快陷入了无边的寂寞痛苦中。没几天，劳累与烦躁就折磨得我兴致皆无。百般无奈，正当我收拾行囊准备离开的时候，莲就如同山里面难得一见久违的晴天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莲是水泥厂里帮忙做饭的姑娘。十七、八岁，中等个，两眼虽然不大，却挺有精神。脸黝黑，上面仿佛写满了山里人特有的敦厚与成熟。因为开始去厂里混饭靠着老乡的面子不大在意，所以最后几次吃饭去得晚人少才真正认识了她。
　　 是她说服了比她年龄大、一块做饭的婶娘收钱买饭给我。这对于一个在大山深处拿钱找不到饭的我无疑是最大的资助。我很是感激，每次来吃饭都尽量堆着笑脸给她说好话。一来二去，彼此也就熟识了。莲从小在山里长大，对山里一草一木再熟悉不过，这可是我求之不得最好的向导。莲答应有时间带我到山的深处转转，并开玩笑说要我付钱。我于是在她的带领下逛了山庙，看了山泉。山里野果子多，莲经常闲暇的时候采摘一些拿来让我品尝。酸的、甜的、苦的、涩的，味道好多种。偶尔吃到一颗难吃的，等觉察出赶快往外吐，却觉得怎么也吐不净，那种尴尬与狼狈总惹得莲在一边捂着嘴偷偷地笑。我不怪她，反而在她撒娇的眼神里读懂了一种调皮与亲近。我也时常给她讲大山外面的繁华与喧嚣。有好几次，她都笑着问我愿不愿意把她带出大山去大都市或是平原转转，却都被我误认为她寻找话题说说而已。我忘了在她面前随口承诺了多少次，甚至一直到走我还还没觉察出自己捅了篓子惹了祸。
　　 时间不长，囊中羞涩的我很快将积蓄花得捉襟见肘。如此一来，不知不觉，落寞自然而然悄悄袭来，初始的激情刹那间遗失殆尽。没有别的选择，我只好央求老乡们和他们一起干活，每日起早贪黑繁重的劳作，很快让我对大山里的生活有了更清晰的认识，我的孱弱比不上他们山石一般的体格，看着老乡和山里的汉子们吼着山歌干得热火朝天的样子，我彻彻底底地退缩了。没干多久，就累得躺在铺上再也爬不起来。正当我左右为难，心里盘算着如何收拾东西准备走人的时候，莲过来通知我，说厨房里缺个打杂的，她央求大婶子跟领导说好了，让我天明去厨房里挑挑水，择些菜，做个下手。
　　 我心里一阵狂喜，不单单因为脱离地狱般的恐怖与煎熬，更主要的整天和莲厮守在一起，说说笑笑不再有任何的心理压力。
　　 我自然爽快地答应了，第二天不顾疲劳早早地就去报到。大婶子不停地安排我干这干那，莲在一边站着抿着嘴笑不说话。偶尔有点空闲刚想搭讪，大婶子又走过来一阵子连珠炮的唠叨，吓得我只好慌里慌张低下头赶紧忙手里活计。“小子，你是不是跟闺女说走时把她带出山？要是真的，随你爱咋说咋说，要是没有，那就趁早别瞎搭搁！”大婶子说话口无遮拦，一句话说出来，能把人堵得毫无去路。
　　 “嗯嗯，谁去都可以呀，有机会领你们出去好好逛逛！”尴尬境地，容不得人细细思考。我巴不得已地连连点头，希望气氛能尽快活跃起来。
　　 果不其然，莲红着脸开始搭腔。大婶子也松下脸来，三个人边干活边扯东道西，我们的关系很快变得融洽和睦起来。直到走的日子渐渐临近，我还沉浸陶醉于每天在一起的温馨。
　　 可终于还是要走了。也许是这里圈不住我狂野的心；也许是，生来不能像大山一般安安稳稳。那一阵子，我不知为何突然想家了，那种彻夜难眠的煎熬无可替代，除了走，我实在没有别的选择。
　　 然而，来的时候大伙一块说说笑笑并没有多难，可走的时候就不同了。这里交通极不发达，从住的地方到车站需要步行好几个小时才能到达。再加上山里路蒺藜丛生，坎坷不平，一个人如此落魄地离开，免不了心中有种说不出滋味的悻悻。
　　 还好，谢天谢地！竟然还有人来送我！正当我挎着包即将离开的刹那，背着行李站在门口一句话也不说的莲着实让我吓了一跳。
　　 真真感到始料不及，我甚至感动得几乎要流眼泪。
　　 但很快，我就明白了莲来的真正意图。她说她要跟我一起走出大山到大城市里去，说一生一世都跟我天南地北去闯荡闯荡……我听后自然一阵慌乱。想一想那时自己还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敢轻易答应？虽然明明知道推脱的理由牵强附会，可迫不得已还是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了。
　　 “我就是要去，你明明答应俺的，不能说话不作数！”莲放下行李，直直地看着我，丝毫不退让：“为了跟你走，俺把工都辞了，这事爹妈俺都没敢说，你让我回去，俺还咋有脸回？”
　　 我吃了一惊。看着她一副认真的样子，我一头雾水，实在不知道她这句话从何说起。然而，在她火辣辣的眼神烘烤下，我所有的谎言仿佛都被挤轧得一干二净。
　　 “你忘了吗？来的时候你不是说把俺带出大山吗？咋就忘了呢？俺可是天天盼着跟着你走，出去见见世面的呀！”
　　 “是吗，是吗？”我慌不迭地随口应承着，脑子里却乱哄哄的理不出半点头绪。隐隐约约，我仿佛突然想起自己不经意随口说的那句话来，禁不住心里一阵慌乱。
　　 天，什么许诺不许诺？那只不过是应付陌生人的几句客套话，开个玩笑罢了，你怎么当真了呢？明明知道一切解释都是苍白，徒劳的，我还是尽可能地想让她明白我当时的初衷。
　　 “啥开玩笑？俺们山里人从来不打诳语，吐口唾沫砸个坑，你是个大男人，咋会说话不算数？俺不信，你是不是怕带着俺嫌累赘？俺啥苦都能吃啥累都能受，出去你叫俺干啥俺干啥，都听你的，好不好？”莲死死地抓住我的包，带着哭腔哀求着。
　　 看来真的误会了。山里人实实在在，淳朴善良，面对蓦然而至的痴情，我真的没有必要绕圈子让她深陷其中。可这些话从哪说起怎么说呢？我想用更为确切温存的语言让她明白，却嘴笨得只有站在那里呆呆的发愣。
　　 见我低着头久久不语，莲似乎明白了：“喔喔……俺知道了，你嫌弃俺，拿俺寻开心哩！看来是俺多心了……原来你真是个说话不算数的男人！早知道这样就不该信你……”她突然抽噎起来，不停地拿袖子抹眼泪，弄得我一时间愈发不安起来。
　　 看来不能再等了，我抢过她手里的包说声对不起扭头就走。那一刻，我不敢看她也不敢回头，只想低着头尽快地逃离。
　　 身后，一声嚎啕大哭声撕裂着我紧张的神经，让我陡然间几近崩溃。我不知自己当时是多么的狼狈，只知道一路上总觉得有股亏欠的氤氲笼罩在心中久久不散。
　　 几经转折，当天出了大山坐上了回家的班车。至此再没有去过山里没了莲的音讯。然而，那次承诺所造成的伤害一直困扰着我的心。我后悔当初没给她说声对不起，弄得这辈子连个道歉的机会都没有。如今岁月如梭，恍然如梦，除了感慨再不敢有丝毫大意。唯有谨言慎行，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论是对人还是对事，言必信，行必果，切忌信口开河，有意无意给自己或他人，造成不可挽回的过错。
　　
　　 2018·4·1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