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温暖，如此轻柔，紫外线的芳香洋溢弥漫，棉絮层层滋长充塞，把数九寒夜完全隔离开来，深陷包围之中。温暖的北风打着唿哨，温暖的厚冰覆盖着洙水河，温暖的雪花纷纷扬扬笼着远远近近的村庄。云层之上，温暖的月亮光辉娴静若处子。
　　 困倦之极，却又如此清醒。黑暗之中，每一个细胞都猫一样舒舒服服躺卧着，肢体伸展，甚至可以听到它们肚子里猫一般咕咕咕的腹语，满足适意，慵懒闲散。如夏日河水，纤维包裹周身，无孔不入，并在意念中无限延展伸长。洙水河里水藻招摇，阳光在水面上反射过来，晃得人眼花。水底的淤泥柔软滑腻，终于踩到一个尖硬的东西一一河蚌！好大的一个，招来一片羡慕的眼光和更紧张的探摸。肚子叫起来才舍得回家，螺蛳，河蚌，满满一小筐，幸运的还能抓到几条小鱼。大家都光着屁股，快快乐乐往家走，晒得好像非洲人，身上一挠一道白印儿。一次一个伙伴在河里两手一抄，居然把两只手都插进了一条鱼的腮里，一边腮里一只手！那条五六斤重的大鱼左右甩尾巴，把那伙伴的肚皮打得都是血道子，但他说什么都不松手，一路哇哇大哭着把鱼抱回了家。笑意不禁层层荡漾开来。
　　 村头的大树，于落光树叶之后，因为庄稼人把红薯秧搭在树杈上而忽然丰满起来，麻雀就在这些牲口猪羊的口粮里舒舒服服地眯着眼，甚至能听得到它们梦呓般的呷嘴声。用手电照住它，它只是侧着黑眼珠和灯光对视，等一会儿再用另一侧黑眼珠瞧着灯光。等到把梯子往树上一靠，哗啦一响，它就嗖一下飞到黑暗中去了。还是房檐下的麻雀容易捉，轻轻把梯子靠在墙上，慢慢爬上去，顺着椽子往里掏，大鸟，小鸟，鸟蛋，都有。有时候抓到了蝙蝠。还有人抓到过蛇。
　　 炎炎烈日之下，一个少年头戴草帽，站在齐腰深的棉田里，背负药桶，喷洒农药。他嘴里念念有词，不时停下来，在衣服上擦干手，掏出一个塑料袋来，从中取出一张卡片，识记上面的英语单词。这是他抵抗劳苦的绝技，这是他跳出农门的法宝。
　　 少年和弟弟摘满一蛇皮袋棉花，卡在自行车后座上。少年慢慢骑行十几米远，弟弟飞快奔跑，纵身一跃，坐在棉花上，双手搂住哥哥，两腿一字劈叉，一路大笑欢歌。回家之后，烙饼就是娘给的奖赏。自己恍恍惚惚变成一只肥胖青虫，蜷缩在故乡的棉铃里，啃啮寻觅，孜孜不倦。
　　 积聚了一个季节的阳光，太阳的温暖凝结在每一根纤维上，而今一丝一丝释放。它存在的意义仅仅为了温暖雪花。两种水火难容的花朵，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分难舍，荒谬而又合理。棉花如端立莲台的菩萨，最温和最世俗，护佑着最诗意的红泥火炉和一杯浅酒，护佑着最浪漫的有情人踏雪而行。它醉于雪花。它是青春岁月最柔情的一段过往。它是遗忘于梦境深处最甜蜜的微笑。
　　 阳光曝晒。暖气片里流水声嘶嘶作响。一个同学把下身脱得精光，右脚穿只袜子，往床上一倒，摊开两手：瞧瞧，瞧瞧，《自由引导人民》女神前面的尸体！哄然大笑。德拉克洛瓦。浪漫主义的狮子。
　　 加利福尼亚的沙滩海岸。或者加勒比。一宿舍全脱得精光，在暖气片周围床上横七竖八晒着太阳，呼呼大睡。南半球。或者非洲。谁犯了众怒，刑罚就是接受kiss的kiss。那家伙的胡子真硬。
　　 拳头大的一个雪球，在足球场上踢来踢去，一会儿就比篮球大了。踢不动了就蹬，蹬不动了就推。一个人推不动了两三个人推，二三十个男生喊着号子推，一层雪一层草末，一层草末一层雪。最后无论如何推不动了。直径有四五米的一个庞然大物，如同特洛伊木马。整整一个冬天，它都矗立在足球场中心，傻乎乎地和教学楼对望着。
　　 梦境的每一处缝隙都被娘细心掖好拍实，每一根纤维都被老迈的娘重新照耀，重新加温，重新注入能量。窗户密封不严，把脸略微移向窗台，一线凉意若游丝，源源不断，缓缓流泻，甘甜如饴，肺腑为之清冽，确信九天之上有琼浆玉液倾倒，滴滴沥沥入人间。
　　 下雪之后，野兔都到村庄边上来。老人说。院墙外堆满了棉花柴杆，柴和墙之间有个很长的狭小空间，雪地上一溜动物脚印到这儿消失了。里面有兔子吗？使劲跺脚喊叫，用竹竿往里乱捅，突然从另一端蹿出一只兔子，一跳一跳逃走了。正后悔没带狗来，又一只兔子跳出来，嗖嗖嗖不见了踪影。悔得人蹦高高。
　　 没有哪只兔子跑得过这只细狗。最快的一次追了半里路，就衔着一只兔子回来了。最慢的一次，一只兔子几条狗在大洼里都跑得不见了踪影。等到天色擦黑，每条狗都衔一块兔子肉回来了。第二天一整天，狗不吃不喝。太让人心疼了。
　　 有人扛着土枪打兔子，咣一枪，兔子打伤了打瘸了，不用狗，人都撵得上。在菜园里也打。吃炖白菜的时候，居然硌了牙，吐出来一看，准是土枪打的铁砂子。
　　 宇宙浩茫。太阳正在回归，扎扎的转动声如摩尔斯电码，射向四面八方，声色单调，专一恒久。
　　 爷爷把大街上的雪扫开一条小道，大声回应来来往往人们的招呼。帽子摘了，棉袄敞开了怀，头上蒸笼般冒着腾腾热汽。打扫完毕，爷爷把全身上下拍打一遍，跺跺脚，掸掸鞋。爷爷四平八稳坐在堂屋当门，戴顶黑色圆毡帽，双手笼在袖子里，抽着烟。烟卷好像粘在上唇上，说话时烟卷随着嘴唇上上下下。爷爷那时八十多了。
　　 池塘里的水好像冻成了一个巨大的冰疙瘩。一只脚下垫块碎冰，一只脚一蹬，嗖嗖往前滑。就像冰壶运动员。把地排车拉到池塘里，一群人坐，一群人推。
　　 女孩堆好雪人，有鼻子有眼。男孩过去一脚踹倒。
　　 东经115度67分，北纬35度26分，高卧在黄河冲积平原一个确定的交点上，如蛹如茧，雪花飘飘洒洒，周遭万物皆失，酣然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