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浮休(短篇小说)
1
我叫何喜忧,喜是母亲生我时的喜,忧是母亲生我时的忧。
我出生在一个闭塞的小镇,这里每一天都上演着伦理喜剧。仰仗着自己非同寻常的免疫力,我才勉强得以健康成长。
好在这样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不久前,我侥幸地通过了省内一所名校的提前录取考试。托我的福,我的母亲也能够以“陪读”为由,逃离这座空气重度污染的小镇。
十年前,母亲大病一场,从一名薪资优渥的公务员变成了家庭主妇。越是柔弱,她就越发坚强自尊乃至于孤高自傲。站在命运的风口浪尖,她并没有屈服。也许是我所有的好运气都用在了那次考试上,公布录取名单的当天我就开始生病了。
自此之后,大大小小的麻烦接踵而至。现实将我从实现目标的狂喜中拉入一个未知的深渊。开学考试成绩出来的那天,已是晚上九点。
透过10楼出租房狭小的铁窗,我看着陌生城市的万家灯火,沉默。
一个年级大概七百多个学生,那次我考了第666名。同班一哥们得知后笑着问我是不是体育特长生。我也笑,带着乡下小子特有的憨厚与腼腆。那时,无数画面在我脑海中闪现——父亲抿紧的唇,老师眯起的眼,三姑七婆嘴角戏谑的弧度……
这一切翻滚一阵又归于沉寂,唯有母亲的眉,似高低起伏的山峰那般,怎么也抚不平。
每一天的晚上,我们之间总会出现不堪的局面。
“你成绩出来了吗?”她期待的眼神沉沉压在我的肩上。
我只是埋头吃饭,一副很饿的样子。
“上平均分数线了吗?”
我摇摇头,还是不敢直视她,煞有介事地观察着桌布上的花纹。
呼……终于吃完了。我将碗筷收进厨房,开始洗碗。我故意没开灯,但把水开得很大。一洗完碗,我就立马进房间开始看书。
其实母亲知道,我一向讨厌洗碗,也不喜欢看书。
2
十一月,西伯利亚的风顺着海平面吹了过来。
恰好是运动会,我们班转来了一个叫严飞芜的体育特长生,二话没说就报了无人问津的男子“1500米”和“3000米”。
而他,成为了我的同桌。
运动会第一天上午就比了男子1500米,他独领风骚,在最后一百米甚至有心思向观众挥手,引得一众女生尖叫喝彩。然而中午的时候,他一脸尴尬的找到我:“何喜忧,我上午把腿跑抽筋了,下午的3000米你能不能代替我跑?”
我先是一愣,暗笑他上午逞强,说:“不行的,我从来没跑过3000米。”
“兄弟我可求你了,我问了别人,他们全都不答应,你运动会没项目,这个长跑只要跑到终点,班级就有加分的。”
我还想拒绝,他已经瘸着一只脚一蹦一跳地去食堂吃饭了。
下午的那场比赛注定是我有生以来最壮烈的一幕。我至今仍记得那时毒辣的阳光。3000米的长跑,成了我自赎的庄重仪式。我闭上眼,觉得肺部与腿部已和身体割裂。当我冲过终点时,身边无论认识与否的同学都向我献来了喝彩。可我已经没有力气回应他们的善意了。我仰躺在地上,像条老狗一样喘着粗气。在终点接我的严飞芜蹲下来,神情复杂地看着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拼的人。”
快放学的时候,有个老师问我想不想进校队练长跑。我说还要考虑一下。回家后,我装作漫不经心地将这件事跟母亲提起,只听她不容置疑地说:“不去。”
我本来也不想去,可不知怎地却顶了一句:“为什么不去?”
“我和你爸辛辛苦苦赚钱培养你,把你送进这个学校,难道是为了让你去学跑步?”
“那你说我还能干什么?以我现在的成绩连一本线都上不了!我以后还能干什么?!和你一样,在家里待着吗?”
“你再说一遍!”她转向我,目光极可怕,“你嫌我没用是不是?是不是觉得别人的妈能挣钱,而我靠你爸养着?”
“没……”
——啪!她扇了我一个耳光,“你有什么资格!我平时白疼你了,我还没老你就嫌弃我了……”
“你今天怎么……”我胸口堵得慌,喉结耸着下不去,我觉得我妈今天一定是疯了。
她似乎能看穿我的想法:“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对,我就是疯了,我不仅疯而且傻!为了供你读书,我把房子都卖了,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现在你说你连一本也上不了,难道我做的全都没用吗?为什么我的付出你一点都看不到?你是不是心里巴望着我早点死了才好……”
“你别说了……”我走到阳台门前。
她转身走进房间,将木板踩得“咯吱”作响,在柜子里翻找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出来将一叠纸甩在我的脸上。
那是她的病例报告。
“你给我看这个干嘛?你自己得的病和我有什么关系!”她的眼睛红红的:“医生说,我活过十年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七,一旦复发,只能等死。”
我怔住了,像是被雷劈了一道,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以前我总笑她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偏偏如此热衷于掌握我的命运,规划我的未来。
现在我才知道,她是把自己后半生所有的希望与失望,都压在了我的身上。
我叫何喜忧,喜是母亲生我时的喜,忧是母亲生我时的忧。
3
十五岁之前,严飞芜还叫严卓然。因为他的母亲叫宋君卓,他的父亲叫严熙然。
十五岁的时候,他的父母离婚了,法院将他判给了他那个任重点高中副校长的父亲。
他说:“爸,把我名字改了吧。”他爸问他要改成什么。
“严飞芜。”
“为什么?”
他低头不答——“飞芜”,就是“废物”嘛。
小时候在奶奶家生活,他被老人宠上了天。等上了学后,离经叛道的个性渐渐收敛,成绩也逐渐优异。然而上初中后父母开始了日夜不休的争吵或是冷战。终于有一天他朝两人怒吼:“你们要么离婚,要么就好好过日子!”
他一开口,两人同时安静下来,母亲脸上还残留着泪痕。接下来的一周他们没有再争吵,然而一纸离婚协议,无情地打破了他所有幻想。
一天傍晚放学回家,他父亲很平静地对他说:“你妈走了,我也不会烧饭,以后你每天都住学校里。”
他毫不理会地走进房间,呼地甩上了门。他看到床头有母亲留下的便利贴,上面写着:你要听你爸的话,好好过。仿佛被触动了某根神经,他发疯似地撕碎了身旁那本印着一家三口照片的日历。那一刻一切的笑容在他眼里都带着尖酸的讽刺抑或悲凉的自嘲。
半分钟后,他颓然坐下,将头埋在两个膝盖间,发出压抑的断续的啜泣声。
又过了半分钟,他开始平静地完成作业,怒过了,哭过了,没事了。
然而在一个月后的中考中,他还是考得一塌糊涂。
父亲看到他的中考成绩后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费了好些劲才以招“体育特长生”的名义,将他从一所普通高中转到自己所在的重点学校。
“你以后不用再练长跑了,高中功课繁重……”他父亲刚开口。
他冷笑着回嘴:“你以后也不用再管我,你公务繁忙,还是埋头工作为好!”说罢把自己锁进了房间。房门外传来父亲的声音:“学习是你自己的事情,你好好想清楚了,不要等将来后悔。”
那时他觉得父亲自我、冷漠到了极致,又可笑、可悲到了极致。
后来他才明白,那是一个独自承担所有生活压力的心碎的单亲父亲在儿子面前最后的倔强。
他叫严飞芜,似乎永远是个孩子。
4
运动会之后紧跟着期中考试。我的总名次提升至了年级432位。没有手机,没有女朋友,我的刻苦程度是旁人无法想象的。而我的同桌则是另一个极端。每天,他没有一节课不在睡觉。为此,严副校长来我们班听课的时候,逮着他唾沫横飞地骂了一顿,后来我听说,他就是严飞芜的父亲。
严飞芜无心学习,便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调侃和起哄上面,并成了整个年级都臭名昭著的刺头。说实话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他。
有一天他突然将矛头指向了我:“我说何喜忧,你这么用功干嘛?想考年级第一啊?”
周遭一群同学开始嗤笑。
“是,我是想考年级第一。”他听了故作错愕地竖起大拇指:“有志气啊!老哥我别人不服就服你。裴大仙,你可得小心了啊,别被何喜忧超过了!”
裴大仙是裴源,上次考了年级第一,看向我俩时笑眯眯的。笑话!老虎难道会在乎一只蚂蚁是否练出了肱二头肌?
我道一声得罪,继续刷我的题。我没有选择也没有退路,于是我可以安安心心、踏踏实实地在这条路上走至终点。人生就是这样,就算你没有准备好迎接未来,命运也会替你安排好一切。你只要顺着它的推向走就平安无事,你若背道而驰就会陷入泥淖。
然而意外还是出现了。有一天傍晚回家,母亲坐在沙发上,目光没有焦点,她身边是一个大大的行李箱。
“你外婆病了,我得去照顾她,接下来的时间,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晚饭你就在学校里吃吧。”说完她出了门。
我将她送到楼下,那时风刮得很厉害,她远去的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片。我几乎可以预见她回去后会面对怎样的局面——“她是家庭主妇”、“她反正没有工作”、“她不挣钱”……因为这些,照顾老人的重担将压在她一个人身上。
可谁去照顾她呢?
是为这个家庭奔波忙碌到未老先衰的父亲?还是我?
那夜我忧心仲仲辗转难眠。此后这份担心也未曾退减。过年前,我又见过母亲几次,她显得很憔悴,神情郁郁。其间她把我们先前租的房子退了,让我去住校。从她的穿着上我可以看出这些日子家里有多拮据。
学期结束,我去看望外婆,她的病房在十四楼。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在午睡,微张着嘴发出轻微的鼾声。
我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苍白的天花板、苍白的地面与窗外苍白的世界组成一片苍白无风的沙漠,在沙漠中心的我,连呼吸也困难。母亲则在一旁的躺椅上打盹,头歪向一侧,双眉还是紧紧地皱着。
我用双手去焐外婆露在外面的那只手,试图将我年轻的生命力连同热量一并灌注给她。不久后她悠悠醒转,见到我,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菊花,眼睛也恢复了些神采。
“休休,你放寒假回来啦?”
“嗯。”
“眼睛一眨你就长这么大了,外婆也老了。”她眯起眼端详着我,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你从小就乖。有一次你表弟不小心摔坏了一只花瓶,你妈以为是你干的,就揍了你一顿,结果你一声不吭地全挨了下来……”
那一天外婆的话特别多,生怕再没机会讲了似的。回到家后,我对母亲说:“寒假里由我负责照顾外婆吧。”
“不行。”她淡淡道,“你好好做作业,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
顿了顿,她又说:“你不用担心我,我还挺得住。”说着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等她平复了,她又说:“等我老了,你再好好照顾我。”
——与她同龄的女人,恐怕没有一个不想变得年轻,只有母亲,想好好地变老。
5
严飞芜因私带手机“犯事了”,被罚停宿两周,他奶奶只好前去接管他。
一进教室,老妇人就先去找了“裴大仙”:“我们家小严成绩不好,请你平时多多帮助他。我知道你是全年级最优秀的学生。”裴源呆滞地点了点头。
她又转向我:“小何啊,你是小严的同桌,平时也请你多多关照。”
这时严飞芜已经背上书包出了教室,他奶奶赶忙小跑着去追他。
第二天,我忍不住对严飞芜说:“你该走得慢一点,也不看看你奶奶在后面跟得多累。”
“啧啧,装什么孝顺。我奶奶乐意在后面追我,她老人家还能活动下筋骨。”
“你……”
“你闭嘴!”严飞芜眼睛红红的,“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是个废物。可笑,你以为你比我好到哪里去……”
等他骂得开心了,他又问我:“你说自私会不会遗传?”
“这个你可以去问裴源。”
“给你讲点我家的事,想听吗?”
“你说。”
“我爸是个私生子,刚出生不久,我爷爷就丢下我奶奶下海经商去了,没有再回来。我奶奶的教训深刻地教育了我爸:亲情、爱情都不如契约稳定。然而他还是错了。一年前,我妈撕碎了“契约”,和他离了婚。我爸强行把我留下,可他什么都给不了我,除了一样东西——自私,就像我爷爷将之遗传给我爸一样。”
“那你母亲遗传给你什么?”
“她……”他的语气柔和起来,“她很温柔,做的饭很好吃,她从来不骂我,我去练长跑,她也支持我,每次都给我准备点心。”平时她总把我当成一个小孩,总把叮嘱的话写在便利贴上,贴在我的床头。
两人皆陷入了沉默。
那天傍晚,他放缓了脚步等他的奶奶。
而我外婆,没有停下脚步等我。爸爸连夜将我接回老家时,她已经走了。
我觉得心脏在一点点被撕裂,但我没有哭。哭有什么用呢?
我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她,像误入了时间的废墟。
其生若浮,其死若休。活着的时候,哭哭笑笑,什么都争,什么都要;等死了以后,拳头松开,又抓得住什么呢?
我叫何喜忧,喜是外婆去世时的喜,忧是外婆去世时的忧。
我是世态炎凉是生死一场,是痴狂是冷漠,是挣扎是解脱。
我是迷茫的可笑的“00后”,是祖国的未来、民族的希望。
6
后来呢?也许你会问后来,每个故事都有后来。
高二的时候,严飞芜的父母复婚了,将他的名字又改回了“严卓然”。
而我,总名次提升至了年级第128位。
高三的时候,严飞芜1500米长跑拿了全省第一名。
而我,总名次提升至了年级第34位。
至于裴源,已凭着竞赛奖项取得了保送清华的资格,我见到他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我母亲,为了供我读大学,又重新回到了原来的岗位工作,并用第一个月发下的工资,给我买了一部手机。
云会消散,雪会融化,四季会轮转,过不去的会变为过去。
弹指一挥间,故人已走远。所隔山与海,山海且浮休。
浙江省杭州第二中学高一408班丁语萌生于200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