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老虎这种动物我是不陌生的，尽管二十岁之前从来就没见过真的，老家堂屋的中堂画就是《下山虎》。中堂换过几次，老虎只下山不上山。堂屋的对联每年更新，内容不变。上联：虎游雪地梅花五。下联：鹤旅霜田竹叶三。横批倒有多种，满院春光、春回大地、春意透寒、宏图大展等等。之所以写成什么全看家父的心情，因为对联是他写的，老虎是他画的，他高兴怎么着就怎么着。
　　 常有人来家里欣赏父亲画的老虎，过后也会提出一些相左的意见，说得最多的是这老虎应该上山去而不是下山来，下山虎会给家里带来灾难。父亲则不以为然，上山虎上山走了跟你家还有什么关系？老虎是象征吉祥与平安的瑞兽，虎卧中堂万事吉祥，有老虎的庇佑家人才放心，未成年的孩子都是虎头帽子虎头鞋，驱邪与祝福才是老虎的真正意蕴，再者我也姓王我怕谁？
　　 父亲说这话底气十足，跟他当时的身份和地位是完全分不开的。1934年他出生在豫中地区的一个贫农家庭，自小聪敏好学，通过考试被许昌师范学院录取，成为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批学员。学校不收任何费用，每月还能领到四块钱生活费。毕业后顺理成章地成了公办的中学语文教师，是全村人公认的最有学问的二人之一。另一位王老师因为成分问题明哲保身，断不敢在公众面前指指点点胡言乱语，而父亲是根红苗正的贫农，那是当仁不让理直气壮地以师者的身份给乡亲们出谋划策，给乡亲们提供指导性和前瞻性的建议，调解邻里纠纷帮他们摈弃旧习俗树立新观念，讲道理，说历史，谈政治，评时事针砭时弊一针见血，且畅所欲言乐此不疲。那时乡下人见识少，文化低，有很多人根本不识字。父亲代笔写信写对联写状子，不计报酬有求必应，赢得了非凡的声望，落下了相当不错的口碑，本村的外村的不讲辈分无论男女老少谁见了他都称呼“王老师”。
　　 慕名来求画的人也很多，尤其是家有病人久治不愈的，请王老师画只老虎挂床头除凶挡魔辟邪消灾。父亲本来就不爱干农活儿，有了这种差事，学校一放假就心安理得专心致志去画画了。通常借用本村小学教室当画室，搬上他画画的家当，我也经常跟去玩。老虎有昼伏夜出的生活习性，所以父亲画的虎画不是有一轮明月就是有一抹斜阳。他太爱老虎了，画的上山虎也是一步三回头的样子舍不得离开，如果老虎不是珍稀动物，条件允许的话他会不会养只老虎当宠物？看校的总是周老师。未婚，民办教师，半职半读，也想通过考学改变命运，他对科班出身的王老师由衷地佩服，见了我也很热情:“三丫来坐炉子这儿，天冷别出去乱跑啊。”我哪儿能坐得住？不叫干啥偏偏要去试试看，看到啥都想翻翻，看见啥都要捣鼓捣鼓，每本书都要看，光看里面的小人画，某日眼睁睁地看着黄色和蓝色搅在一起慢慢变成了绿色，感觉好神奇啊！知道了啥是三元色之后总是抢着去调色，那是个铜制的调色盘，圆弧形轮廓，上面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有一种颜料。我按父亲的吩咐配颜料，搅拌，涮毛笔，磨墨，递工具等等。他和周老师谈论画稿时，我听不懂什么比例造型光和影，那也要装模做样地参与其中，因为年龄尚小，拎不清个子丑寅卯单知道吃饱不饥，提出的意见自然与吃脱不开干系，“我看这老虎长得怪瘦。”
　　 “不瘦啦，再胖就不像啦，它正爬山坡，身体拉长了。等我给它皴上色，把皮毛蓬松开来就有生气啦。”
　　 “天黑了，它不下山找点东西吃，会不会饿得睡不着觉啊？”
　　 “山上才有猎物，有野鸡野兔野鹿羚羊猪猴等等野生动物，老虎是捕猎高手不需要帮手，独来独往，所以称王。它吃饱了，回山上找地方歇去，平安无事了。”
　　 “它吃人吗？”
　　 “一般不会，除非饿急了或者被惹恼了，否则不会主动攻击人类。”
　　 “嗷——呜，”我用双手扒住下眼皮，同时拉大嘴巴做凶恶状，“俺妈说天黑了，大老猫（俗指老虎）专叼不听话的小孩儿。”
　　 “那是吓唬人的，你妈要上工要给你们几个做吃做穿已经够忙活了，你们再打打闹闹这个哭那个叫的只会让她心烦，吓唬吓唬你们是想安生会儿，知道不？别调皮淘气惹她生气，要听话，记住了吗？”
　　 “我是最听话的啊。”
　　 “那就好，记住你说过的话。接着往下讲啊，咱这里地处中原腹地平坦辽阔，没有深山老林荒郊野岭湖泊沼泽，见不到老虎的。老虎有自己的地盘，喜欢独居，无固定巢穴，活动范围很大。咱们国家的老虎大概分三类：东北虎，华南虎，孟加拉虎……”
　　 同样见不到的还有仙鹤，而我见到了，也是在画上。那是父亲送给周老师的字画，题了什么字完全没有印象，只是当时的情景深深刻在了脑海。好像是周老师又落榜了，把自己闷在屋里不出来，王老师去开导他。我对胡子拉碴的周老师不感兴趣，却被墙上的画吸引了，“咦，这是什么鸟哇？”从来没见过感觉应该是鸟类，身上有洁白的羽毛，形体优雅。
　　 “这是仙鹤，因为头上有鲜红的肉冠，又叫丹顶鹤。”
　　 “它站在水里干啥？”
　　 “它在觅食，累了休息一会儿。丹顶鹤喜欢淌水，生活在有水有树的地方，主要食物是鱼虾，钉螺，水生小虫子和植物的根茎嫩芽。”
　　 “除了石头就是草，这么清的水怎么会有鱼？它找不到吃的还蜷住一条腿出样儿，会撑不住的，你给它画一条鱼吧。”
　　 “有一段溪水就够了，物竞天择优胜劣汰，它必须努力学习生存技能，勤勤恳恳干活儿做到自食其力，否则很容易被淘汰出局。你看它的嘴很长还稍带弯勾，脖子足够长像弹簧，长腿正好用来淌水。只要鱼露了头，它迅速出击，快、准、狠，疼啊！鱼也是一声惨叫，太大太滑叼不牢，还可以甩到一边儿草地上慢慢享用，就这么牛！仙鹤姿态高雅遗世独立，被古人称为文禽、仙禽，吉祥灵秀，仙风道骨。人也要这样，再不得志都不能气馁，要有品味有骨气，成功路上没有捷径，天道酬勤，勤能补拙，努力总会有收获。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条路没有错，你认准了再困难也要坚持走下去，某时候确实是欲速则不达，打铁须先自身硬，基本功要扎实，不但要有志气还要有恒心。无论谁都应该掌握一项技能，让自己安身立命，这是生存之道。你看那兔子，先天条件并不好，身材矮小却肉质鲜美总是被欺负，除了打洞它最拿手的绝活儿就是跑，一旦有了危险那是玩命地跑，‘跑得比兔子还快’，还被当了榜样，这个物种所以没有被灭绝。”
　　 父亲的话对着我却是有意让周老师听，我不是很懂，但记得他替鱼惨叫时疼得扭曲变形的表情，还有接下来活灵活现的表演，“狼来啦，快跑啊，快跑，再不跑就没命啦，快跑，快跑，你不跑呀？呔，逮住了。”原地踏步跑还急得又蹦又跳的样子，滑稽可爱，逗得我开怀大笑。
　　 后来得意洋洋地在小伙伴面前炫耀，“仙鹤的嘴不叫嘴，叫喙。”“什么是仙鹤啊？”他们当然不晓得什么是仙鹤，我只好把鸡的腿加高，白鹅的脖子拉长，还不忘把鹅嘴扯长削尖再给它戴上一顶红色绒线帽，感觉自己的学识蛮超前的。
　　 信不信由你，什么超前都比不上算卦仙的嘴超前。这天，王老师在公路边儿锄一小块芝麻地，路遇一个自称算卦仙的人主动打招呼：“老哥，你哪是干这活儿的人呀？报来生辰我给你算一卦？”
　　 “不算，我从来就不信这个。”父亲对此不屑一顾，印象中，这类人比坑蒙拐骗强不了多少，只不过掌握了一些套路而已。
　　 “轻易不干活悠着点儿，别勉强自己，一定要把这块地锄完，累坏了咋办？来，抽根烟歇会儿。”算卦仙毫不介意他的冷淡，依然热情不减，“来我给你点上，说会儿话儿。哎呀，我这出道二十多年，就没有看见过面相如此尊贵的人。”
　　 算卦仙靠嘴吃饭，聊天十分有技巧，兄弟几何，令尊令堂是否健在，闺女儿子是否孝顺，看似闲话实则套出了有用信息，禁不住啧啧称赞，“王老师，一分钱都不会要你的，你看我说得准不准……你一生衣食无忧，托你的福，你的子女也不是土坷垃里刨食的人。该来的总会来，虽然计划生育中公职人员抓得更紧，王家无须周折就能后继有人，积德啦，秋后你马上就要抱孙子啦。”
　　 “啥时候？”父亲暗吃一惊，在农村他这样岁数的人孙子都上学啦，我儿媳妇在那么远的地方，他怎么会知道？”
　　 先生掐指一算，“快了，很快，七月不过半。”
　　 “不错。你确定是孙子而不是孙女？孙女我也不会介意的，人要学会适应所处的那个时代，适者生存。”
　　 “确定，十分确定。王老师，你看上去严肃古板，实则一副仁慈心肠，做的都是积德行善的事，你是个大善人呀，与人为善不骄不躁不亢不卑，你的威严是用诚信，智慧，责任和担当树立起来的，人不学不知义，知义的人不会怪罪于你，你的善举利益到千家万户，必定荫护子孙福缘不断，你的功德菩萨都给你记着呢，凡事有因果好人有好报，记住我今天说的话，你必得善终，百年之后，苍天戴孝，入库开光。”
　　 别的不敢妄下断论，值得一提的是父亲果真抱上了孙子，心满意足。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父亲以他全国优秀教师的资格，第一批给他的子女办理了炙手可热的农转非户口，已经吃上了商品粮，最次也能成为工人阶级。说王老师是大善人并非言过其实，他办事坚守原则严于律己洁身自好，深得乡亲们的爱戴和尊重。他说身不修则德不立，一生致力于逐步完善自己的学识，管理好自己的家庭，教育好自己的学生，带动更多的人重视教育，本本分分做人，干干净净，堂堂正正。他不曾歧视任何学生，他说每个学生都是一棵好苗，之所以成不成材有诸多因素，比如有无天赋，后天努力情况，学习动力足不足等等，但是最不该毁在他老师的手上。他不能以貌取人，以服饰取人，以成绩取人，他必须一视同仁，不求尽善尽美，力求问心无愧。这种为人处世不仅仅是职业道德修养，更是一种做人的境界。
　　 王老师去世的时候已经开春，天气回暖，是零九年的农历二月初。，一连几天都是大晴天，风和日丽，第三天也就是下葬的那一天，打墓的人开挖时，寒风骤起瞬时大雪纷飞飘扬不止，令人猝不及防，落在地面上的雪随即就溶化了，而房顶上，树上，墙头上，柴垛上，井台上，麦地里等等凡不接地气的地方全是厚厚的白雪。前来吊孝的人都是一路泥泞披雪而来，很多人行过礼没吃饭就离开了。有形即有灵，苍天戴孝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天地间白雪茫茫，长空呜咽，如泣如诉，到处都有从高处滴落的雪水，滴滴答答，看什么都是泪水涟涟的样子。下午，送葬路上，阴沉沉冷飕飕，漫漫长路铺满难过和不舍，仍有细小的雪花缠着清风飞舞。当绳子吊着棺材移向墓坑时，满天铅灰色的乌云被撕开一片，厚重的云朵中居然钻出一角太阳，对比性极强，黑白分明不足于形容，惨白耀眼，灿烂夺目，令人不自觉地仰望。时隔三十多年，某帧虎画上被云朵遮住大半的夕阳，一下子涌入我的脑海，爹，真的很像！只是设置了太多留白，这当然不是你画的，你画的一定会遮其锋芒，罩上柔和温暖的橙红色，这是咱头顶上亘古不变的太阳，也是你最后的太阳，反倒像是假的，那么诡异那么不真实，说是静物，那光分明是活动的跳跃的，煜煜生辉，霞光万道。这是上天特意送给你静中有动，灵光乍现的水墨画吗？须臾，天上的乌云合拢了这个缺口，帷幕沉沉落下，皑皑白雪，一望无际。第二天，天气依旧晴朗，碧空如洗，煦风送暖。自然天象肯定不会被算卦仙的意念所设定所左右，然而这种“苍天戴孝，入库开光”只是一种巧合还是冥冥之中有天意？
　　 王老师秉性耿直，廉洁奉公，克己守法，钉是钉铆是铆不妥协不为谁折腰，溜须拍马曲意逢迎统统与他不沾边儿，不开口边罢，开口就能凿准你的七寸，而且说话不委婉不拐弯抹角，以至于谁见了他心中都有点儿小忐忑。从来没唱过主角当校长，倒是比谁都忙，工会主席，教导主任，语文教研组长，班主任，伙房管理等等，学生打架斗殴行为不端他要管，某学生家庭变故生活困难想辍学他更要管，学习成绩下滑他也要过问，轻则批评劈头盖脸毫不留情，重则挨打，哪个倒霉蛋倒剩菜剩饭被他看见了，定会给你开小灶上一课忆苦思甜。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节俭是福，浪费可耻，他把这些东西说得头头是道，保准让你口服心服，你也不敢不服，只能看到不顺眼的饭菜少打点儿。有趣的是，那么坚守原则的人，引用的小插曲恰恰是他的“失职”。已为人师的王老师，刚参加工作时经常被留校看校，看生产队的打谷场，吃派饭。就是到农户家轮流吃饭，今天吃这家明天吃那家，附近几个村子的饭他都吃过。当时生活条件差吃不饱很正常，还未打下来的粮食被人偷也很正常，所以他必须目不转睛地盯着，直到有人来替他。某日正午，他发现三个黑瘦的孩子顺着洼地一路爬过来，躲在了麦垛后面，悄悄走过去看到小家伙们正急切地揉麦穗，揉出来的硬邦邦的麦粒，直接喃进嘴里使劲地嚼，还将半成品胡乱地塞进口袋，他却像贼一样蹑手蹑脚退回来到别处转悠，等替换他的人来了，故意高声大气打招呼，希望孩子们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