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古槐春秋(小说)
一
刘德怀遭此不白之冤,此时五内俱焚。二哥到县城接他来了,见到亲人泪如雨下,二哥劝他说:“别哭了,能活着回来就是万幸!”
“唉,人回来了,心死了!”德怀叹了口气说。看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村庄让他百感交集,久违了的亲情和难以名状的悲怆涌上心头……
一家人用泪水接风,爹望着消瘦的儿子哭了,嫂子望着兄弟少了一只耳朵的残疾哭了,德怀抱着娘的灵牌哭了。
他去给娘上坟烧纸,烧纸的火光映照着他哭成泪人儿般的脸,他哭着说:“儿生不能为国尽忠,活不能为母尽孝,活在世上有啥脸面,娘,儿给你嗑头了。”说完咚咚咚嗑了三个头,嗑完第三个头伏在地上不起身,二哥和嫂嫂上前拽起德怀说:“三弟,回吧,时间不早了。”
“兄弟,咱公社参加志愿军回来的有几个?能活着回来算是烧了高香了,那是咱的福!”
“兄弟,别想那么多了,花多少钱也买不回来命啊!”
“人家是英雄、是烈士,光荣!”德怀申辨道。
二嫂扫视着周围,轻声说:“二嫂说个落后话,那能当饭吃?当钱花?”
“我是党员,应该有党员的觉悟!”德怀严肃地说。
他盼望组织对他的问题能调查落实还个清白,可是现实令他心灰意冷。
一九六八年六月全国展开“四反三保卫”和“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在专政指挥部的领导下,那些被揪出来的所谓“残渣余孽”“走资派”“叛徒”“特务”“反革命分子”统统戴上白袖章,他顺理成章戴上了“叛徒分子”的白袖章。
今天县城召开全县“阶级斗争大会”,会场在县中学体育场,围墙上贴着很多标语口号,“毛主席万岁!万万岁!”“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会场上数十面红旗迎风飘扬,高音喇叭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万岁!毛主席》的革命歌曲。
金色的太阳升起在东方
光芒万丈
东风万里,鲜花开放
红旗象大海洋
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
敬爱的毛主席
革命人民心中的太阳
心中的红太阳……
高音喇叭声震云霄,惊天动地,人们热血沸腾。革委会主任穿着没有领章的军服和戴着没有帽徽的军帽,胸前戴着碗大的闪闪光亮的毛主席像章。他上台挥手示意安静,歌声嘎然而止。革委主任用力吹了吹麦克风,高音喇叭发出噗噗噗声,他掏出毛主席语录红本本在空中晃了晃说:“开会之前我们首先学习最最最伟大的领袖毛主席的最最最高指示,人民靠我们去组织。中国的反动分子,靠我们组织起人民去反对他打倒他。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今天我们召开全县阶级斗争大会,就是贯彻落实党中央“四反三保卫”运动,把这些牛鬼蛇神、残渣余孽押上来!”台下各公社民兵拿着枪押着本社有问题的罪人,这些所谓的牛鬼蛇神、残渣余孽戴着纸糊的高帽和又大又重的挂牌,挂牌上写着各样的罪名,有四类分子、走资派、叛徒、右派等,刘德怀挂着叛徒的牌子,由女民兵排长艳艳押着。
这群牛鬼蛇神、残渣余孽被押上来站在凳子上,民兵们呵斥道:“站好!低头!弯腰!”
大会安排分两部分进行,首先是毛主席著作学习和积极分子发言,随后是革命行动大批判。这次出尽风头的是双凤县槐树坪的两位代表最赢人,首先是汪一锤,他在额头上刺了一个“忠”字,为了突显那个忠字,特意剃了个铮明瓦亮的光光头,蛋大的血红的忠字刺在额前十分醒目。他的毛主席著作心得体会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牢牢把握无产阶级专政,和敌人作斗争铁拳是保证。第二位是麻艳艳,她发言的心德体会是;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为了提高父母学毛主席语录的积极性,创造性的发明了三不:早上父母背不下三条语录不准吃饭,晚上记不住早上学的语录不准睡觉,第三条开口先讲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导,然后按语录精神做事,立下了互相监督有错必纠的生活作风。还有一点是能和坏人划清界线作斗争。学毛选积极分子发言后,革委会主任继续喊着:“阶级敌人平日里这些家伙阳奉阴违,骂共产党,对毛主席怀着刻骨的仇恨,我们决不答应!我们要用革命的铁拳把他们打翻在地踏上两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一场会前会演练了的行动开始了,这群被专政的弱者,被后面强势的民兵踏倒了凳子,纷纷倒在地上,他们像被宰杀的猪羊一样按倒在地。痛苦的唉哟声和民兵的怒骂声、嘭嘭的打击声混在一起。德怀身后的艳艳心有不忍,腿踢了几下蹬不倒凳子,德怀到也知趣地从凳子上跳了下来,回头不满地瞪着艳艳,艳艳迟疑地怔在那里。
去县城开会的人们陆陆续续回家,爹和二哥及嫂子左等右等不见德怀回来,心急火燎四处寻找。
德怀在村头趟湾处河边的麻柳树下躺着,身边扔了写着叛徒的高帽子,还有一寸厚槐木板做的叛徒挂牌,挂牌足有二三十斤重,穿着细细的铁丝。看着翻滚的河水,他想起了陈团长在战俘营时开导他的话:“真正的共产党人要能够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在任何时候要保持对信仰的执着和对党的信任。共产党人是唯物主义者,客观世界运动的是物质,精神世界是主观的操持,以变应变是为了不变,不变的是共产党人对共产主义的坚强信念!”别人说我是判徒,难道自已不相信自己?他猛地站起来从压抑的心中迸发出一声嚎叫:“我不是叛徒——我不是叛徒——”
二哥德宝听到德怀弟的呐喊前来找寻到他,二人一前一后往回走去。
爹阴沉着脸搭拉着上眼皮,一口一口用劲抽着兰花烟,凳子前搕了一堆烟灰。
二嫂端来一碗洋芋拌汤给爹说:“德怀回来了,你该放心了,吃饭吧。”爹没有接碗,德怀接过来噗咚一下跪在那里,双手把碗举过头说:“孩儿不孝,给你丢人了,惹你生气,您吃饭吧,你不吃饭我就不起来!”他低下头露出脖项上铁丝勒出来的血印,二嫂心痛地说:“挂牌做的那么重,细铁丝勒在脖子上,故意整人哩!皮都磨破了,血都出来了,天杀的做这缺德事!”爹心痛地望了望德怀,泪水噗嗽嗽落下掉进碗里。
“爹,我另给你盛一碗吧。”爹摇了摇头。
纸糊的高帽子被撕扯破了,德怀端来半碗剩拌汤要补糊,找来找去没个合适的纸,爹从兜里掏出从大队拣的一张报纸,随手撕下一块递给德怀,德怀也没在意,抹上拌汤正要糊二嫂一把抢过来说:“爹,你咋把咱红太阳撕烂了?”
爹吓出一身冷汗怯怯地拿着烟锅呆立在那里忘了点火。
“爹又不是故意的,说那么多屁话干啥!”二哥生气地说。
“关了门一家子说话,没啥外心,绐咱提个醒,凡事要小心!”
“不糊,不戴这高帽子!”德宝说完一脚把高帽子踢得满地滚。
“哥,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我也不想连累你们,我看咱分家吧。”
“分家?不行!德怀,你替你哥去当兵,落了这么个下场,德宝,你不能没良心呀!”
“我又没说分家,要分也得等兄弟娶了媳妇。”
“分吧,明分暗不分。”爹搕了搕烟锅,吹了一下烟灰说。
“爹,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不能看着我弟遭难受罪不管。”
“爹,德怀为了照顾他哥才落下罪过,我们不能昧良心啊!”
爹纠正着说:“这事是保家卫国,是国家的大事,不是自家的私事,兄弟之间的情长理短都好说,问题是你有没有叛变投敌?”
“向毛主席保证,我决对没有背叛国家、背叛党、背叛军队!证人死的死了,病的不能开口,没有证人,我混身是嘴也说不清啊!”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只要咱没做变节背叛党和国家的事,问心无愧就不用怕!”
“爹,组织不相信,我受冤枉无所谓,可是这株连全家我于心不忍啊,为了顾全这个家,必须要分家!要是不分我就搬到后坡窑里住,永不回来!”
“唉!明天我去叫你周叔和队长来分家。”爹只能这么定了。
二嫂撕了一把窗户纸来补高帽子,明天游街还要用。
“你咋把窗户纸撕了,不怕蚊子叮咬啊?”
“蚊子叮一口皮疼,人咬一口心疼啊!”嫂子意味深长地说。
二
斗转星移,岁月匆匆,转眼间又到了秋天。
文化大革命,农业学大寨如火如荼。学大寨的标语写满了田间地头,坡坡地修梯田夜以继日,争先进当模范争先恐后。抢进度完任务讲不了科学性了,好端端的熟土为了方便筑了田楞坎,生板板土上能长好庄稼吗?于是便有了“金皇后不简单,种下包谷光杆杆。”的民谣。农业减产的罪名归结到包谷种子头上。农业学大寨的革命热潮与农业产量的低下,形成了讽刺性的对比。为了改变这种现实的尴尬,人民公社革委会研究要加大农业生产资料的投入,决定大量使用化肥,提高农业产量。其实革命派早就发誓:“宁要社会主义草,不要资产阶级苗。”地里打不打粮无所谓,但是锅里没米,碗里清汤,肚子里饿着总不是滋味,祖祖辈辈实实在在的农民,知到是那些不食人间烟火说的屁话,农民没粮是不行的。
根椐红卫人民公社革委会的指示,槐树坪生产队组织壮劳力,去县供销社背回分配的化肥。槐树坪离县城七十里山路,不通汽车运输靠人背牲口驮。山路沿河谷盘延,路与河交插,河浅处涉水而过,水深处搭个马架支两根棒棒叫做桥,千百年来出行如此人曰:“七十二道脚不干”,为了过河方便,出门进城腰里少不了拴双草鞋,所以槐树坪的人家家会打草鞋。
鸡叫两遍,天朦朦亮,德宝和德怀两人背着背架上路了。
山里人久不进城,进了城觉得啥都新鲜,东瞅西望两只眼睛不够用。德怀更关心的是满大街贴的大字报,从那字里行间搜寻信息,就像工兵在草滩树丛中探找让他兴奋的“地雷。”突然他发现一张通缉令,通缉的竟然是他志愿军老上级团参谋长许罡,言称反党反军反社会主义三反分子,有严重的政治问题,在押期间潜逃。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许参谋可是二万五千里走过来的老红军,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屡建功勋,怎么成了三反分子呢?无数个问号在脑海里旋转百思不得其解。他看到大字报下倦缩着一个乞丐,蓬头垢面衣衫烂缕,腊黄的脸憔悴疲惫,而那双眼睛矍铄炯炯有神洞察鬼魅,两眼相对在无声的叙说,此时无声胜有声。
德怀说:“哥,你先领你的化肥背上走,我有点事随后撵你。”
“你分了一袋尿素和一袋碳酸氢胺,我替你背半袋。”
“哥,不用,我背得动,大不了迟回去两三个小时,不用担心。”
“累了就歇歇,我先走了,到了梯梯崖我来接你。”
“不用不用,你先回,不然爹不放心,嫂子也着急。”
德怀匆忙地把老首长扶起来,他身体很虚弱了可能是饿过了头,德怀把支背架的搭拐递给许参谋当拐棍,一手搀着他走到没人处问:“许参谋你怎么……”
“一言难尽,有吃的吗?”许参谋无力地问。
“有。”德怀抻手摸背架上的兜,才想起馍二哥背着,他不好意思的掩饰地说:“干馍咋吃?走下馆子,你别说话装哑巴。”二人向“人民食堂”走去
“服务员!服务员!”德怀煞有介事地喊。
“来啦来啦,什么事?”
“来两碗面汤。”
“有票吗?”
“喝面汤还要票?”
“你以为是吃大户,吃赊饭呀!这几天乡里来背化肥的来喝面汤的,把生意都喝干了,这是饭店是馆子不是生产队的大食堂!”
“你行行好,给个馍来碗汤,你店里有啥脏活累话我来干。”
“我做不了主,你走吧。”说着推搡德怀,德怀急了喊着:“推啥推啥!你这食堂挂的“人民食堂”,人民食堂人民来你赶啥!”
“你想嘴上抹石灰白吃?没门!”
“饭店又不是你家开的,凭啥你叫我走!”正吵的放不下,这时饭店主任来了,主任不缺吃的却长不胖,瘦头瘦脸瘦身架,谢顶头两三绺绺头发像征性的梳在油光的头顶上,鼻梁上架着一付石头镜,他的目光翻过眼睛架打量着德怀和许参谋,用怀疑的目光扫视着说:“你们乡里来背化肥见的多了,都是不吃饭要面汤的,不下面那来的面汤?他是做啥的?”
“他是我瓜叔是个哑吧,跑出来家里寻疯了找不着。今儿进城背化肥才碰上,不知饿了几天,跟你们要碗面汤,他撵我们。”
“他穿戴不像农民。”
“你们城里人好哇,有善心,看我叔可怜给的旧衣服。”
“哦,去给这两位端二碗热面汤。”
“主任,你看他戴的啥袖章?”
“给你穿上绣花鞋你就是女人啦?叫你去端你就去端,啰索啥,我这个主任还没罢免哩!啥X东西!”看来他是对造反的红卫兵不满吧。没想到这位主任难得有菩萨心肠,刘德怀感激的问:“咱不能白吃白喝有啥出力的活我帮你干。”
“生煤要用柴火,有个榆木疙瘩柴,那些嘴上有劲的吃货,没一个有用的,有劳你给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