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往事】遗留(散文)
一
我的父母所遗,称不上“遗产”,无心荫庇晚辈,可遗留了两件意义非常的东西。一件,在一个并不华丽的舞台;一件,在我家的箱子底下。父母离我而去,四十年了,时常不忘他们的遗留。
父亲在世的时候,我曾经问过他,村里鸭子沟边的戏台上那两面大幕是你捐赠的么?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表现出复杂的眼神,笑笑。我是明知故问,那面二道幕的下角刻着父亲的名字,二道幕是深绿色的,名字是白色的,异常惹眼。每当我站在台下看戏的时候,很多孩子都看看我,只因那三个字,他们表现出无言的称赞。我想,正如父亲闯荡过朝鲜,可从来不渲染异国的风情,似乎那些青春往事再也激不起什么波澜,可一个人的得意历史,永远不会忘记,村子里的舞台,永远都雕刻着他的名字,无需他亲自告诉我什么,我明白那个名字的分量和含义。
我们村子很大,我没有走出村子的时候,已经有900多户人家,村中间有一条浅浅的旱沟,青石板铺底,穿过村东西方向的大路。一边是空地,那里就有一座相比村子足够豪华的舞台。据说是1950年砌成的,周遭是散碎石,只在戏台沿儿摆上了整齐的石条。当年村里的几个青壮年参加志愿军,就是在这个舞台戴上大红花奔赴鸭绿江边的。父亲那时还没有从朝鲜的新义州回国。父亲说,那块戏台当年只是散石堆垒的台子,还称不上真正意义上的舞台戏台,上面横躺了一些刺槐树干,铺了木板,雨季把木板撤下来,防腐。后来,因为纪念志愿军援朝而大兴土石,建起了让四邻八村都羡慕的戏台,连放电影,也把银幕挂在戏台上。
父亲回国时,可以说是一个阔佬,尽管他和母亲在异国就是个开菜园弄小吃的侨民,可他竟然积攒下一笔天文数字的收入。有一次,父亲感叹地说道,他对这个家庭的贡献,就是给他的父亲和叔父买下了三间房,他自己在北山根也买下了一处摇摇欲坠的房产,可一来雨季,他就担心东西房山头的土坯被湿透。我想,他买这样的房子,钱也不是很裕如,只能是将就。他手头到底有多少钱,我无法判断。
二
他回村的第二年春上,就花重金,置办了戏台上的大幕、二道幕、檐幕和横侧幕。戏台不是很大,但这些布匹用料,应该是要花去一大笔钱,他无偿捐献,而且他也享受了被村民推崇至高的待遇了,他常常回忆新幕悬挂的那个晚上,他坐在台下看演出的盛况。
在台下靠前的中间,摆着一个条凳,父母端坐在凳子上,就像要照一张可以存世的结婚照片。周围没有别人的拥挤,只有围成花团一般的簇拥。那晚,上演的是村里自导的《白毛女》。我真想象不出,一块歌剧,在那样封闭的村子,怎么可以有水平搬上舞台。父亲说,是改编了的,也有说也有唱。我想,父母看的那出戏,可能是他们一生中记忆最深的,也可能是脑子一片空白的。在被捧举成慈善家的夜晚,他可能如坐针毡,激动而豪迈的心情,已经胜过剧情了,享受内心的富有与满足,根本就不能有什么心思专注舞台上所演,简陋的舞台,突然被他装扮得五彩缤纷,兴奋,应该是比看戏更重要的享受了。妈妈说,那晚她最拘束,两只手就一动不动地放在了两个膝盖上,连斜看一眼端坐着的父亲都不敢,就是结婚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紧张过,可受罪了。父亲对《白毛女》的剧情可是记忆相当细致,有时候那些邻居无事坐在门口说起这部剧,他常常勘误。我想,当初农村文化生活十分贫乏,一部戏的演出,记忆会如雕刻一般,当然不排除他的记性好,但其中还有一种特别的情愫深藏其中,大幕是父亲捐献的,那些被大幕拉开的剧情,似乎只有他可以有权利解析,他不是在谈戏剧,而是在炫耀,炫耀他的献出。不然,家里一本书也没有,他怎么会特别去温习那段剧情。
那时候,“爱心奉献”四个字太新潮,可能还没有出现在人们的嘴边,可已经装在了父亲的心底,人们也是投给父亲赞许爱心的目光,怎么能不让他以为荣耀呢!
三
小时候,村里的演出因有了全套的舞台装饰,就多了起来,无论演出什么,我都早早地拿了板凳去占一个位子,甚至天还没有黑下来,我和其他孩子一样,先搬一块巨石,放在台下,就像占领有利阵地。其实,还有一个心思,仿佛我有着比那些孩子更应该享受台上演出的资格,因为包裹每一台戏的是我父亲,所有的布幕,来自我家。
大幕是绛红色,布料是金丝绒的,我曾经跑到台前去抚摸过。无论天怎么寒冷,那绒绒的感觉一直温暖入心,灯光淡黄,两盏汽灯各悬在戏台的一角,发出滋滋的声响,我觉得声音也温暖,尽管毫无道理可言。大幕右脚刺绣了一朵百合花,淡淡的乳黄,图案简约而极像,我相信也是妈妈的手工。那时全村只有两台缝纫机,父母从朝鲜返回时,大件只带了这个宝贝。至今,这台“飞鹰”牌缝纫机还在我家,成为纪念妈妈的一件不可损失的老物件。暖暖的金丝绒,高贵华丽,绒绒淳淳。我曾经看着几乎一贫如洗的家,看着身着褪了色的蓝布袄子的妈妈,想,这面大幕,绛红色的美丽,如果披在妈妈身上,真的是娇若仙子,而且她不乏优雅的身姿,姣好的面容,村里人没有不说我妈妈年轻时是标准的大美女。她为什么不裁剪缝纫成衣装呢!况且她有一手缝纫的好活。
任何揣度,都是对父母的伤害,因为,他们能够以阔绰的身份回到村里,就应该显示出视富为不入眼,看金如块垒的大气与豪爽。也许他们的心,永远都是柔软的,我想不出任何一个词来形容父母的气质,也许,他们在经过国外淘金的苦难,能够在美国人的炸弹下逃生,回到家乡,除了可以柔软地看待一切,还有什么可以让他们坚硬起来的呢,这是他们大浪淘沙后的安宁与从容,是大劫不死的柔韧和沉静。
我曾经拿“视若粪土”这个词来解释父母的人生境界,可觉得那么败坏,东西,还是一等一的好东西,不是粪土,而是要找到一个最佳的位置,是物有所用,是给美好寻一个宝贵而高雅的去处。
在这个村舞台上,也许从来就没有一场舞蹈节目演出,可在父母心中,没有那一场演出不是华贵富丽、淋漓尽致的舞蹈,他们也把自己的风华放在了华美的舞台上了,做了一树繁华盛开的模样。
四
戏台上的二道幕更显眼,深绿的绒布,给了村子的夜晚一个最深情的春夜的点缀,幕布上有一行白色的刻布大字: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这让我想起了那个时代,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成为繁荣文艺文化生活的基本方针,健康的文艺占领了这个群山环抱的山村,足以看出解放后那种繁荣与美好,向善向美,就是普通的百姓也心存的美好愿望,他们更想融入这个时代的潮流。
父母布设了这样富于质感的艺术舞台,虽然只是装饰,可也毕竟是他们投入社会主义文艺的壮举,对一个普通的百姓而言,大义与付出,足够他们想想就温暖一生的,也许历史不会铭记下这段恰如沧海一粟的模糊片段,但只要他们自己的心中记得就足够了。
其实,我曾经妄想过,我什么时候可以站在这个舞台上,站在那面绛红的大幕前,站在“百花齐放”的春天里,上演一场精彩剧目,如果父母也在台下那个显眼的位置观看,欣赏他们的儿子在舞台上的笨拙动作,即使戏演得不好,让他们笑得前仰后合,眼泪不是被剧情感动而落下,是笑出的,也好,因我毕竟踏足了那块舞台,也足以让他们更兴奋更骄傲。
终于机会来了。我高中毕业那年,我被村子的文艺宣传队看中,队长是村民兵连长,他说,要个头,有;要模样,上台都是夜里,看不清;要文化,你读过高中,“艺队”要了你。
与其说,父母留给我的是那几面布幕的诱惑,不如说,是父母留给了我登台的勇气和力量。我本无审美艺术细胞,但也许是父母的情分,让我走进了这个文艺团队。我不喜欢拿那些猥琐的理由解释我的幸运,只有投入。
那晚,我们演出的是抗战剧,戏名是“红石峪”,也许我的艺术细胞太少,也许我就是因父母的捐赠而得到上台展示的机会,我扮演的是一个端着枪巡逻的日本兵,上台两次,只有一句台词,至今还记得,是“报告队长,司令部急电”,然后递出一张纸,转身离开。反派的角色,也让我感到窝囊,艺术的看点总是给那些正面的形象,好在我“全副武装”,只有说话露出牙齿,看戏的人也不会转移他们的视线关注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只是剧情里的一个“跑穿”的设计,但我已经满足了,把仇恨的艺术带给了台下的观众,滋生出爱我民族的情怀,足够了。
在后台的时候,我总是把脸贴在了二道幕上,感受着温度,好像父母也在身边,我为他们感到骄傲。
这出戏曾经被外村邀请巡演。记得那是去另一个公社,村子叫“志门”,我们唯一得到的犒劳就是吃苹果,吃花生,而我的兴趣还是在那面大幕上,村子没有舞台道具和布幕,都是我们村带去的。父亲的名字也算是出村了,尽管那个村子几乎没有人认识我父亲的,可我依然觉得父亲的大名是如雷贯耳,家喻户晓。这种自作多情,没有害了我,而是给了我甚爱我家的不移感情。因为我是被抱养的,父母两个字的前面还应该加上一个“养”字,融入这个家庭,确认自己的父母,对于一个被抱养的孩子而言,是有着一段适应、接受、认可、拥抱的漫长过程的,而我,似乎是可以忘记身世的孩子,早就把那个“养”字去掉了,可能是因为我的父母有着比他人的父母更值得尊重的义举。
五
那年去云南旅游,我直奔香格里拉,只觉得是这四个字有着比诗还优美的意境,就像我听到“香榭丽舍”四个字,明知道是被翻译过来的,仿佛觉得那些法国人也是懂得深奥汉语的,怎么可以造出这样的美妙词语。当我看着“香格里拉”四个字在楼顶闪烁着她十足魅力的时候,我问导游,什么意思?他举首看看天空,捂住心坎说,是“心中的日月”。是啊,我马上联想到我已逝的父母,他们不整是我心中的日月么?他们用月华染着我的感恩之心,用灿烂的日神来照耀我前行的路。
十几年前我回到村子,孩童时的伙伴告诉我一件事。因为他的哥哥是村里的文艺骨干,所以他也跟着关心那些老年份演戏的物件。村的戏台已经散架了,当年村里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就放在戏台上,全村人夜夜观看,那些舞台布景大幕二道幕,都入库了,再也没有面世。现在的戏台,只在人们的印象里,那里成了一个小花园,春有报春花爬墙,下有牡丹争妍斗奇,秋天在园子的墙角窜出一丛丛的山菊花,冬天剩下那些凌冬不凋的常绿树木。要寻觅舞台的影子,可惜都被花草抢占了。也好,是花草占据了我们的心,但舞台的温暖还在,越是掩盖,却越是彰显,我眼前仿佛再现了舞台生动活泼的夜晚,锣鼓早就敲了起来,催促着看戏人的脚步,知道鼓点和敲锣的节奏加快,离演出就快了,给我们这样的心情就足够了。
同伴得意地告诉我,现在村子建了一处“乡愁纪念馆”,那些布幕都没有丢失,在纪念馆里。他那日收拾纪念馆还看见了,也想起了我的父母,也想到了我,真的是托梦一般,赶上我回村,他遇见了我,我遇见了他,才再次去温暖那段故事。
是父母遗留下来的物件,才让他想到了我,也可以说也因此而遇见了我。人生多少遇见都纯属偶然,但却冥冥之中有着不可解释,却异常直觉的理由,没有逻辑性,有的只是我们的意念突然得到了满足和实现。偶遇,也让我们布下了互念的温暖种子。
其实,母亲的遗留,是给了我很好的名声的。
什么名声?我最可亲的邻居六母的宣传,让我心里的暖流总是滚烫烫的。绸缎应该是中国的国粹,古代的丝绸之路,输往国外的是那些精美的丝织,代表着千古华夏的骄傲与发达,可母亲从朝鲜新义州回来,箱子里带着两床褥面两床被面,都是丝缎质地的,我现在想,是不是也是出国转了一圈,然后回到了原产地,不然,岛国怎么是蚕丝的源地呢!
在我刚刚懵懵懂懂的时候,就听到妈妈说,留给小子娶媳妇。于是,她沉放在一个木箱子里,压底,多少年没有拿出来。那是一个不能轻易打开的梦,是萦绕在心底、沉放在百宝箱里的始终在跳动的心梦。箱子放在老式的双层衣柜的最上面,没有力气根本就别想拿下来,也许是妈妈那时还年轻,她也是举着一个梦,才可以高举上去的,也许是妈妈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气才安放好了的。
箱子上还安着老式的铜锁,钥匙放在妈妈的梳妆盒里。那把钥匙只等着把儿子的媳妇娶进家才能开启使用。我好奇,莫非就像《西游记》里沙和尚一路挑着的百宝箱,我读书,始终关心他什么时候把这个箱子打开,但没有。从书中人物的口里我知道了,箱子里装的是钵盆、袈裟、剃刀和文牒。都是些实用之物,没有把美放进箱子,美是去西天取经人拒绝的。妈妈无论怎么贫穷的时候,她总是把最美放在心底,封存在她的箱子里,驻扎在她为儿娶媳妇的希望里。妈妈的箱子,也没有在儿子娶妻的时候打开,因为她留下了遗憾,走了。
六
当年六母说,谁家姑娘嫁了我,那锦缎被面褥面,就是宫殿里妃嫔也没眼福见着的好东西。她没有说这些东西的来历,只说精美。但她说,我妈妈是一个有着最长远打算的女人,一百年以后的事儿都要想想。可也是,那时我还小,她就准备了这样的婚嫁什物。读书看见“锦衣玉食”“暖衾丰衣”这样的词语,我以为这些都是贵族所有,没有想到,这些里面我拥有了“暖衾”一物,实在很兴奋。
妈妈的远见与心底的梦和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