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雾中人(短篇小说)
骤然响起的喧闹声,打破了宿舍楼道的安静。顾清跑出办公室,只见楼道电话区乱作一团。
“你们在干什么?”顾清的问询驱散了围观的,只剩下两个撕扯在一起抓着彼此的头发、怒目而视、谁也不撒手地较着劲儿的女生。“时楠,张萍萍。”张萍萍听到后,慌忙松了手,一脸委屈地抱怨:“我正打电话,她过来抢,还推我。我不让她,她就打我,你看老师,这,这……”时楠仍抓着张萍萍的头发,双目喷出火一般,顾清拼力地拉开时楠的手。时楠枯瘦的手指缝里,俨然露出一缕头发。张萍萍的哭声在已经静宿的楼道中不停碰撞、回响。
把时楠和张萍萍带回办公室,顾清好一番问询,张萍萍哭诉缘由:“我打电话正跟我妈说,周末是我生日,我要生日蛋糕,还要生日礼物。还没来得及继续说要什么,话筒就被时楠抢过去,一下子就挂断了。我也不知道哪儿惹着她了。”时楠低着头,不解释不辩驳。她微微发抖的身子,没有逃过顾清的眼睛。顾清让张萍萍回宿舍,递给时楠一杯温水。时楠捧着温水,转过头,将目光投向窗外。顾清顺着她的目光去寻,窗外不远处有一棵大树,冬日的叶落枝枯,两个鸟窝还算勉强有些生机。
“时楠,这是怎么了呀?”对于顾清的问话,时楠置若罔闻。一看这架势,顾清就知晓,这个倔脾气的女孩肯定又遇到事情了。刚入学三个月的时楠,因为几件违纪事件,成为顾清重点管理名单之一。
记得第一次,是同学说东西找不到了,坚持说时楠拿了。时楠也不吭气,眼瞅着顾清查找。顾清确实没有找到,就继续问询丢东西的学生。这学生又说见到时楠吃了。时楠还不吭气,这弄得顾清有点摸不透了。没办法,只得将宿舍所有衣橱都查找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顾清将此事情记录,虽没有处罚,但时楠那不反驳的样子,给她留下深刻印象。
之后一次,是时楠的床被洒了水。顾清问询,时楠不吭气,其他人也是缄口不言。问不出所以然的顾清,只得全屋警告一次。当时顾清回家后,还跟丈夫程诚说起,程诚分析说,这孩子怎么不说是谁呢?难道是有什么顾虑吗?
之前也曾听时楠班主任发牢骚,说时楠太有个性,有同学举报她抄袭,时楠也是这样,不说对,也不说不对。老师气的让她罚站。还是老师发现,时楠的试卷和旁边任何同学都不一样,且得了最高分,才还给了时楠一个清白。时楠用沉默将自己封闭起来,不写作业,不写试卷。
想到这些种种,顾清找出梳子,帮帮时楠梳理她被抓乱的自来卷短发,“时楠呀,不是之前跟你说过吗?有想不清楚的,跟老师说嘛!不管如何,你打人总是不对,哪个家长供孩子上学容易,你不能老给家长添心事。”
原本说之前的话,时楠还很安静,这最后一句仿佛点了导火索一样,时楠瞬时炸了。
“容易,不容易,顾老师,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凭什么这样说。”时楠抿紧双唇,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瞪大的眼睛中滚落,
“时楠,你冷静一下,我们哪个不是为了你好呢!”顾清想拍拍她的肩,可被时楠硬生生地躲过了。她紧贴着墙,挺直了身子,一个字也不说。
手机振动的蜂鸣声,顾清不是没听到,她只想着等跟时楠沟通好,再回过去也不迟吧!时楠的心结难道因为家人吗?她回想起上次放假时,时楠留宿了。顾清对此很诧异,忍不住问。时楠当时跟她说过的一句话,我有家,也没有家,我有家人,也没有家人。顾清想着时代不同了,孩子们的表述都好奇怪,什么有、没有的,就是父母太宠爱了,不知足吧!也或者是家人比较忙,顾不上照顾吧!
顾清刚想再问,办公室电话响了。接听后,竟然是程诚。内向话少的程诚大约是着急了,一口气说出一大串,“程漫老师打电话你怎么不接呢?老师给我打过来了,说程漫考完试总是哭,让咱过去一趟,我这边技术调试正关键,你快去吧!”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喂,喂……”电话响起急促的忙音,顾清喊了好几声,才无奈地放下话筒。掏出手机,看到来自程漫班主任的四个未接电话,她心里若翻江倒海一般。一向不爱哭的程漫怎么会这样呢?难道和时楠一样遇到了什么事情吗?能有什么事情呢?看看手表,距离最近一趟去市里的火车,还有一小时发车,如果现在赶去,或许还来得及。如果赶不上,那么天气,她看到悬浮着的说不清是霾还是雾的窗外,不由担忧。
“顾老师,老师……”
“嗯。时楠,我们谈谈吧。”顾清收回心,不管如何,要先做好工作。
“不,老师,你忙吧,你该咋扣分就咋扣。我先回宿舍可以吗?”
“时楠,我……”
“老师我走了。”时楠说完,一溜烟地跑没影了。顾清追到宿舍,看到时楠已经躺下盖好被子。她叮嘱说下次不能这样了,有事得好好说后,回到办公室。写好工作记录,请假,找同事代班,给时楠班主任打电话说明情况,一一落实后,顾清匆忙地赶到火车站。在检票最后时刻冲过检票口,登上火车后,她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在不停地哆嗦。
顾清拨通程诚电话,想问问程漫班主任还说了什么。程诚没有回答顾清的问询,而只是絮叨,“在县里上学也不至于老挨拖拉,漫漫从小一直是年级的前三名,哪儿考过这么差的名次,别说孩子受不了,我也感觉太心疼。在那边实在不行,就转回来吧,漫漫就是考不上好大学也没事,咱不能把孩子别扭坏了。”
“你怎么不想想我别扭呢?”顾清想这样问,却没有敢说出口。这样的讨论,在过去一两个月,他们已经进行了好几次。每次都是谁也不服谁,无果而终。程诚不止一次地抱怨:“我看,这想攀高枝的,不是漫漫,而是你呀!难不成孩子上了好高中,你也要飞上枝头当凤凰吗?怎么就这么不自知、不体谅孩子呢?”
别人都说,孩子上了高中,剩下的父母就可以过上幸福甜蜜的二人世界,可对于他们来说,原本还算和睦的家庭,如如履薄冰一般。
挂断电话后,顾清站在车厢衔接处,呆呆地看着窗外,正下午的野外一片混沌,正如顾清的心。
当时,是程漫听说到这所省级重点高中分校在全省招生,自己说想要拼一下,万一能考上呢,肯定会像圆梦一样开心。确实,在这个县城,可以考上这所高中的,真是寥寥无几。当拿到录取通知书时,顾清真恨不得昭告天下,让大家都看到自己的女儿是如此努力,如此优秀。
可程漫入学后,顾清却发现,她就像被折翼的天使一样,失去了往日的自信。顾清问,程漫也会说会努力,在努力。可事实上就是,程漫的成绩就像冬天的温度计一样,直降入冰点。同时让顾清难以接受的是,程漫变得自卑,沉默。放假回到家,也不像之前一样,跟顾清无话不说。程漫紧闭的双唇,将顾清所有话语都堵在嗓子里。倒是内向的程诚总是在絮叨。程诚越这样,顾清越不甘心。顾清越不甘心,程漫越难沟通。
不行,就是骂,也要将程漫骂醒。顾清抱着这样的决心,下火车,打上车,马不停蹄地赶到程漫学校。
程漫学校地处市区远郊,大约需要一小时的路程。顾清还是程漫开学时,送她来过一次。穿过繁华的省会城市,眼见着路边的建筑越来越稀落,低矮,这学校就快到了。学校隐于公园一侧,安静的校园,蕴含着一种无声的力量。
顾清拨通程漫老师电话,得到允许进入校园。程漫老师说,她马上还有连课,让顾清先去找程漫。从老师这里得到有效信息的预想落空,使顾清不由得烦躁起来。
顾清透过小窗户,在下了课都没有学生走动的教室中寻找程漫。终于凭借程漫露出的粉色帽衫一角,找到头深深埋在一摞书后的女儿。她轻声唤时,程漫正对着一道做错了,老师又讲过还不会的题发呆。她似乎听到有人唤自己的名字,却不想去寻这个声音。还是同学碰了碰她,她才不情愿地抬头看,果然,看到了顾清。
看着程漫慢吞吞地挪出来,顾清的火,又增了一分。她把程漫扯到楼道拐角处,像火箭炮一样,把种种疑问密集发射:“怎么会哭呢?成绩不好能哭好吗?是不是态度不对呀?是不是上课睡觉了?是不是太贪玩了?和别人一样上课,怎么就你成绩倒着数呢?”
“妈妈,我,我已经很努力了。爸爸总说让我转回去,我……”程漫急急地抢白,想堵住顾清憋了一路的话,可却成了浇在火上的油:“漫漫,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好坏不分吗?当初是你选择要来的,现在说放弃就放弃吗?”顾清高八度的声音,引来路过同学的侧目,程漫脸涨得红红的,一句话也说不出。看到程漫如此,顾清更是冒出一股火:“漫漫,你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呀!”
“妈妈,我做了这么多,你怎么看不到呢?”程漫的声音也骤然高起来。
“看到,怎么看到呢?成绩吗?还是其他什么?你让妈妈看到什么?你就是因为这个想回去吗?”
“让我回去是爸爸说的,我不要放弃,但我现在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真的很累,很努力了。妈妈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我!”程漫转身欲走。顾清可不会这样放过她,跑这么远来这里,就是来解决问题的:“漫漫,你说努力,就是真努力了吗?我去问问你的老师,怎么咱俩就一点都沟通不了了呢?”程漫沉声喊:“妈妈,你能不能给我一点尊重?”
顾清深呼吸,又深呼吸,她真的不知道,平时对待学生的耐心去哪儿了:“尊重,既然要尊重,就得拿出好成绩来。没有好成绩,又怎么能证明你好好学了呢?你爸让你放弃你就放弃,你的人生他做主吗?”
“妈妈,你怎么?!我不说了,你走吧!我还要上课呢!”程漫双手就像铁钳子一样,死死地箍住顾清的胳膊,将她一直拉到楼门口。“妈,我就是不听话了。你快走吧!”这样说着,程漫居然哭了。她这一流眼泪,把顾清镇住了。真的好多年都没有见过程漫如此了,中考前,她熬夜刷卷,困得抹风油精提精神,累得吃饭都差点睡着,骑车摔倒不留神扭伤手腕,打着石膏写字,都没有哭过。现在竟然哭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看着程漫双手捂着脸跑回教室,顾清只感觉自己像提线木偶般,不受自己支配地一步一挪。上课铃音再次响起,顾清绕回程漫教室门外,看到班主任老师正在上课,她寻到程漫,模糊地看到孩子看着黑板,双手却在不停地抹脸。
骤然振动的手机,看到屏幕上闪烁的办公室电话,使得顾清不得不快步走出教学楼。“嗯。嗯。嗯。我知道了,我正在往回赶,回到学校我来处理。好的,好,好。”同事在电话中告诉顾清,因为时楠连续违纪,可能会处罚时楠。学校通知时楠父母来一下,但却联系不上。原本违规处罚是正常现象,可不知怎么的,顾清总感觉时楠是一个有故事的孩子,她真的不像这么顽劣的孩子。
又想到程漫,顾清不由感慨,只要遇到孩子的教育问题,会感觉束手无策,但真做不到像时楠父母一样事不关己。傍晚时分的校园里,逐渐浮起的雾气成了顾清的保护伞,无法控制的眼泪铺满了她的面颊,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将她团团包裹。
顾清快步走出学校,上了出租车。“北郊火车站。谢谢。”说完这句,顾清一个字都不想说。车平稳地向前行进,学校只是一转弯,就不见了。
顾清有一瞬的后悔,如果今天没有来,可能和程漫之间也不会这么僵,如果不来,可能会问出时楠的原委,闹清楚她屡次违纪的原因。哎,工作做不好,家长也当不好。正这样想着,顾清直感觉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冲,她下意识地抓紧安全带,慌乱地问:“怎么了?”
“哎呦妈呀,这前面的车咋开的。刹车这么急,吓得我魂都快没了。大姐,你没事吧!”司机师傅好似劫后余生般,喘着粗气。
“慢慢开。”顾清这才看到司机跟自己年龄相仿,圆圆脸,圆圆眼,卷卷头。再看窗外的雾,伴随夜色的降临,有了遮天蔽日的功效,隐藏了路边的建筑,模糊了绿化树的轮廓。顾清竟恍然不知身在何处:“师傅,咱这是到哪儿了呀!”
“还没进市区呢!今个儿这雾,咱车可开不起来速度。大姐去北郊火车站,是几点的车呀!”
“我是……”顾清看看手表,距离发车还有两个小时,原本这一程一小时足矣,可却偏偏遇到了这雾,这和程漫的沟通不顺畅一样,出乎顾清的预料。她只得故作镇静地说:“没事,安全第一。”
似乎是想排解一下被雾封锁的无可奈何,司机主动聊起了天:“大姐,这是来看孩子吗?”他先这样问。等顾清说了一个“是”字后,又继续说:“这个学校除了离市区远点,真是一点毛病没有,能来的都是学霸呀!大姐只有一个孩子吗?我家两个。大的女儿上初中,小的儿子上中班。大的不听话,小的还挺好玩。”
对于司机的话,顾清没多回应,她还在纠结程漫的话,甚至有些生气。司机好像没有注意到,继续自顾自地说:“俩孩子忒麻烦,大的和小的水火不容。她妈一看这阵势,一上初中,就把女儿送到下面县里私立住校去了。不见面,还能安生点。”
听司机说到这里,顾清想到工作中遇到这样那样的奇怪事,又想到程漫刚开学三个月就变了这么多,不由感慨:“送出去后,也不见到安生。”
很好的小说,有形的自然界的迷雾,无形的教育孩子的迷雾,有机结合,在不知不觉的对话交流中,车抵达目的地,读者心中的迷雾也被拨开。很巧妙的构思,很有社会意义的选材!为你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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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境营造很好,雾中人,以现实里的雾中人隐射教育中的雾中人,于是,文便深刻了起来,有了力量。
读完,尤其是对家有读书郎的人,有所警醒,有所启示。
有一错字。
的确,“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顾清在照顾管理教育自己的学生时, 心思缜密,考虑周全能够保持足够的细心耐心,但她只是作为“旁观者”;而一旦涉及到自己的女儿,她作为当事者局内人,便马上变得惊慌失措,忙乱无序了,直接甚至霸道地处理事情。但也只有像出租司机这样,与她情况类似的局外人才能把她拉出危险的“团雾”。
“我一直觉得高明堵塞写作者都会把深奥的道理比喻演绎为简单的表面现象”,所谓“深入浅出”吧,这篇由是。
欣赏真真姐大作,小风问好真真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