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天的夜，来得早，坐在车里的辉，却丝毫感觉不到冷。他今天来，特地穿了一身新衣服，外套是深蓝色的羊绒料，里面的保暖内衣是褐红的，这样看起来比较精神点。平时皆穿运动鞋裤，来时，换了另一件灰色的毛料裤，和一双黑得发亮的皮鞋。就这，他还不满意，于是，在侄子的陪伴下，再附加染了头发。
　　 一旁的侄子握着方向盘，扭头看到他容光焕发，情不自禁笑着说，我的老帅叔，你的心劲咋就这么大？辉以往都紧绷着脸，此刻，眼睛眯成了缝。
　　 侄子依然不饶过，就继续开玩笑道，叔，血缘就这么严重，值得您如此费神？辉不接话茬，却再次看了看表：十六点四十分了，怎么还没出来呢？辉由不得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注视着前面的候机大厅。
　　 这是一趟由美国开来的航班。侄子本来是接高中时的同学朝阳回家的。辉得知后，非要跟上，侄子执拗不过，只好答应。时间又过了五分钟，门口人来人往，大家的声音和脚步也由远而近，辉的心揪得更紧了。他不顾侄子的感受，非但开了窗子不说，还欲开车门。
　　 二叔，您别着急，朝阳会出来的。侄子为了安慰他的情绪，就递过来一根烟。可辉哪里有工夫抽呢？从来时，心就系在这个叫朝阳的小伙子身上了。
　　 侄子的电话终于响了。辉顿时侧过身子，又将耳朵凑过来。
　　 我在电话亭这边，对，黑色的车，车牌尾号6528。侄子挂断后，看到老叔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的木雕样，想笑却不敢笑，只是摇了摇头。辉的眼眶却在一刹那间湿润了。
　　 侄子掏出纸巾，嗔怪他说，之前不是说的好好的么，您这是意欲何为啊！
　　 辉不好意思地揩拭掉眼角的老泪，连连抱歉地说，没忍住。
　　 今个您是客人，就不要添乱了。回来后有的是机会，我再给您预约。侄子见他抑制不住思念，只得如此承诺。
　　 够了，这一次就满足了。辉感谢侄子的用苦良心。
　　
　　 二
　　 辉和灵芝是经亲戚介绍的。
　　 婚后那几年，灵芝倒也过得幸福甜蜜。大家都说婆媳关系难处，灵芝温柔似水，又腼腆内敛，深得公婆喜爱。辉呢，在钱财上从不刻薄，别的对待灵芝，更是掏心掏肺。比如，亲自下厨做可口的饭菜，包括掏耳朵、剪指甲、泡脚这类，辉对灵芝绝不马虎。如果不是灵芝的肚子空落，也许辉和灵芝会是最般配的一对。去医院体检了，他俩都很达标，可三五年过去，灵芝的肚子就是没动静。
　　 这种要人命的事，能装出来一时，却难以持续恒久。随着公婆的漠然和辉的逃避，灵芝越来越感觉希望渺茫。在那个寒冷的冬天，辉的弟弟因为娶妻而分家，坏情绪一触即发的辉居然说，爱咋分咋分，反正他又没孩子！灵芝清楚，孩子在辉心里就是一道过不去的坎。原指望公婆站出来说句公道话，重男轻女的公婆却说，你要是生不下，我们就跟老三过了。
　　 老三媳妇却不要二老。辉正在气头上，当然，他也不接受！灵芝没想到辉这么绝情，她不纠缠就是了，干嘛和自己的亲生父母较劲呢？老大之前另立门户了，这个月才添了一个八斤重的大胖小子，老三未婚先孕，据说检查出来是个男孩。灵芝思前想后，觉得这号事她争不上气，在那个飘着雪的冬至，她挑选了几件衣物，头也不回地走了。
　　 辉没有挽留，事后也没有求和。灵芝还心存奢望等待了三个月，辉也想过和灵芝重新再来，可一想到孩子是两人之间的致命伤，就再也没法触及了。灵芝不得已嫁人了，听说对象是在大哥厂里上班的普通工人昊天。辉以为他另娶了七零后，就不会为生孩子的事情发愁了。不曾想，婚前娇妻一再人流导致子宫薄弱，生了一个女儿后，就被医生判了没法再生的死刑了。辉和大哥、三弟相比，难以接受他倒霉透顶的事实。娇妻为这，决绝地带女儿去了省城，并依靠了父母。
　　 辉脸面上挂不住，心里也苦闷，就酗酒、打牌，再无聊时，就去夜店消遣。其间，他哥也劝说，让他把妻女叫回来好好过日子。他是去了，但娇妻和他根本不是一个思想了，连女儿也对他陌生，并躲在门背后怪看着他。辉不甘心，就欲改头换面，娇妻却说，回去吧，不是一个精神层次，纵然再努力，也是徒劳无功。辉这才承认，他们的结合本就是一场天大的错误。
　　 辉那天回来后，刻意在灵芝家门口停留了一会。大家一致说，灵芝也过得不如意，虽然生下了一个儿子，但昊天挣得不多，连给儿子看病的钱都是借，且借得只差卖房了。辉有次撞见灵芝，灵芝憔悴不少，脸上也没了以前的红润，见到任何人，都毫无表情，就只顾低头飞快地走。要么，抱着她的身心有点不健全的儿子，全身疲惫地往返于镇医院和县医院……
　　 造化弄人么？原本他是极宠灵芝的，灵芝也爱他。他们说到底，有感情基础，可一步错成千古恨么？辉不知他和灵芝那么息息相通的两个人，居然因为孩子走到了这般不堪没落的地步……
　　
　　 三
　　 辉解脱了，也恢复了自由。
　　 每当别人再给他介绍对象，他就自嘲说，谁给他带个儿子，就和谁结合。人家真的带来了，他却逃之夭夭，紧跟着喝得酩酊大醉，要么就在麻将馆玩个通宵。必要时，在KTV和那些小姑娘消遣，只要有人找辉，大家就苦笑且讥笑着说，去“那种地方”找，保准他在。
　　 他哥见他颓废成这副模样，就让侄子经常过来抚慰。辉偶尔清醒的时候，会望着侄子充满朝气的脸心存幻想说，若是他和灵芝的孩子，也该这么大了，但随后就醉成一滩烂泥了。所有人都哀叹说，辉那么一个能行心底又善良的好人，咋就一眨眼间毁于一旦了？他弟最愧疚，觉得昔日是他逼走了灵芝嫂，才导致他哥成这样的状况。为了弥补，在双亲去世后，他弟包揽了辉的一切开支。凡事只要他开口，也尽可能地做到。
　　 可辉要的哪里是这些呢？
　　 那天是一个很平常的星期五。大哥电话过来说，他最近忙，顾不得接高中放学的侄子，烦劳辉替代一下。辉对侄子能用心点，他当然痛快应允了。
　　 学校门口非常拥挤，他也没注意，只摁着喇叭示意侄子快点。侄子却拉着另一个同学的手，一起上了车。
　　 他们打算去吃饭。辉就顺便问坐在后排的侄子的同学，叫啥名字？家在哪里？星期了咋不回家，跟着他侄子出来给父母打招呼了没？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那孩子说，他叫朝阳，家就住学校附近。他妈陪他爸去省城复查病体了，他俩这才呆一起准备写作业。
　　 辉正开到拐弯处，手却一下颤抖着停顿了，影响得后面的司机禁不住摁喇叭大声催促。这个名字太耳熟，是他和灵芝婚前取的，当时灵芝说，生个儿子叫朝阳，生个女儿叫朝梦。他不明白，就问啥意思。灵芝说，儿子的名字代表他们的婚姻像初升的太阳，女儿则代表他们的心愿实现了，如果有幸生一对男女，就太完美无暇了！
　　 好不容易停稳当了车，辉没心思喝酒了，他要仔细打量这个孩子。他都不顾他侄子的感受了，一听这个叫朝阳的孩子爱吃羊肉泡馍，即刻亲自端来了香菜和蒜。搞得侄子一再笑他说，我二叔今个抽哪门子风了，太阳莫不是从西边出来了？
　　 辉却一直瞧着那个朝阳用左手握筷子的姿势。他自己就是左撇子，莫非遗传？再看那孩子乌黑浓密的头发、深长的睫毛、圆而阔的脸型，不像灵芝也不像昊天。还有这孩子的个子，比他侄子都高，最少一米七五以上。他就一米七八。老天爷，这会是他的“朝阳”么？可世上长得相像的人太多了。辉有点不置可否，就再次揉了揉眼睛，生怕自己出现幻觉，或是在做梦。最后，他盘算了一下，就凭长得像这份缘分，也凭他是灵芝的儿子，也该多靠近给予些许温暖。
　　
　　 四
　　 二叔，您咋不吃？侄子见他纹丝不动，就好奇地问。
　　 我不饿。哦，对了，你俩还买啥东西不？辉实在不甘心就这么离去，只好没话找话。
　　 您真发善心啊？侄子眼睛发亮了。
　　 那是必须的，有啥事尽管说。辉这刻劲头来了。
　　 那您带我们看一款手机吧！最便宜那种，能凑合用就行。侄子丝毫不客气。
　　 你不是有手机吗？辉迷惑不解了。
　　 给朝阳买，他老借用我的，不方便。他爸这几年害病，钱全花光了，他再不买，学习就落下步子了。您好人做到底，先垫付上，等我爸有了迟早给您。
　　 辉没料到灵芝过得这么窘迫，灵芝的儿子却又这么聪明。他再也歇息不住了，趁此还想追查一下这孩子真正的底细，就拍着胸脯说，算是叔的格外嘉奖，这件事也不要对别人说，咱们三个人的秘密就是了。
　　 朝阳却说，叔，非常感激您的好心，但我还是想给您打借条。不然，父母知道了也不同意。辉一看孩子坚决表明态度，也就没多说，带着两个孩子旋风般朝手机店走去。
　　 回到家，人家叫辉打牌，辉完全心不在焉了，他一根接一根抽起了烟。刚才他装作无意的样子，问那个朝阳是几月生，那孩子说，本来他的预产期是国庆，结果他妈的身体发生意外，早产的他就出生在酷暑了。骗人的鬼话，一定是灵芝刻意隐瞒，如果按时间算，到冬至怀上三个月的话，那么，刚好娃的出生日是六月。他又问了孩子的血型，不等朝阳回答，他侄子倒抢先说，前阵和朝阳同去献血了，他俩都是B型。这个灵芝，明知他也是B型血，怎就这么朝他心头捅一刀呢？辉这下敢断定，儿子绝对是他的，否则，没这么多的巧合。
　　 他半下也等不及了，他要质问灵芝，这二十年来，何以这么对他？他还要认回儿子，不要让娃跟着他们夫妻再受苦，瞧瞧娃穿的，全是朴素的衣物，连脚上的运动鞋，也是摊位廉价的。先把儿子打扮得像样一点，等灵芝回来再说抚养权的事。这么计划着，辉就有了盼头，他先拨通了哥的电话，问明天能回家一趟不，他有事要商量。
　　 他哥却说，近期忙得晕头转向，再说他能有啥重要的事。辉气得立刻就垂头丧气了。但第二天一大早，辉却跑去羊肉馆为侄子和朝阳买了两份饭。他敲门时，两个孩子还没睡醒，他就那样将门拍得噼里啪啦。惊得他侄子还以为他犯啥神经了，朝阳则抿嘴一笑说，你叔那么殷勤热心肠。辉的侄子却撇撇嘴说，别提了，以往他可不这样，这次应该是心血来潮。
　　 下午，辉送两个孩子去学校。半途上，他侃侃而谈，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大家都说辉今天像打了鸡血。是啊，没人知道他咋了，他再一改沉闷的性格，大家还猛然有点不适应。朝阳呢，一再摆手不要辉购置的衣物，辉却硬塞在娃手里说，仅仅几件，没什么大不了。娃依旧拒绝，辉只好说，全当是帮助他侄子的辅导费吧！不然，一再麻烦，他心里过意不去。朝阳这才忐忑不安地收下。
　　
　　 五
　　 此后，辉就主动负责接送起两个孩子，并时不时给朝阳买点这个那个。时间长了，朝阳放下了别扭和生疏，也趁此打开了心扉，他亲切地一口一个“叔”，叫得辉悲喜交加，叫得辉也阿弥陀佛。朝阳见这个“叔”对他格外疼爱，就率真地说，等高考完毕，就带辉叔侄俩去家里做客，并说，他妈做的西红柿鸡蛋面最拿手，他爸呢，包的饺子最可口。到时，他们多吃点，也算是他的一片报答之心吧！
　　 辉听得暖暖的，也痒痒的，更多是感激老天的意外恩赐。可他怎能甘心就此下去呢？有好几次，他都拨通了灵芝的电话，当灵芝问谁时，他又没勇气开口了。一别这么些年，他和灵芝的旧情早已云消雾散，他现在不了解灵芝的喜好，灵芝也不知道他的生活，要不是朝阳的到来惊醒了他，也许他还堕落在梦中。
　　 看到儿子高大帅气，他也没什么可争究的，但他就是不赞同灵芝说儿子是早产，还恼怒灵芝把他这个亲生父亲不当回事。即便儿子跟着昊天的姓，即便昊天养了儿子这么些年，可儿子骨子里最终流的是他的血啊！灵芝明知他的凄惨，却还这么无情，打算到老到死也不告知他和儿子这层关系吗？这算什么？
　　 但辉有时又暗自庆幸。他想到了另一层结果。那就是，戳穿事实后，灵芝要是和娃都拒认他，那岂不是连陌生人都不如？现在这样和娃亲热，就很惬意，还求啥呢？这样想着，辉就又去找三弟，他这次要给娃买一台一万多元的笔记本电脑，娃再有一年就上大学了，不能老借人家的，再说，侄子报考的是另一所学校，无疑和朝阳各分东西了。
　　 不经意间，高二期末完毕了。这天，辉又替他哥去给侄子开家长会，大老远就瞧见侄子和朝阳在门口说笑着左顾右盼。辉正要近上前打招呼，却看见不远处的灵芝对着朝阳一脸笑意。灵芝今天真美，她穿了一件梅红色的连衣裙，又配的是米白的高跟鞋。辉看得由不得心生几分迷恋。就在他的思绪无限停留在灵芝身上时，朝阳竟然和他侄子大打起来了！
　　 住手！朝阳……住手！灵芝已经大声喊叫，辉也顾不得乱想，赶紧大踏步跑过去！
　　 一场有秩序的家长会，全然乱成了一锅粥。在师生们的拉扯下，打斗战暂时熄灭。朝阳倒是无大碍，就是辉的侄子伤到了鼻梁骨。当着班主任和辉的面，灵芝失声道歉再赔罪，外加训斥儿子。朝阳从未受过今日这般委屈，他头发凌乱、全身灰土，却不肯服输。气得灵芝都快哭了，孩子却还是咬牙切齿的狮子样。
　　 这种情况，辉虽然心疼他侄子，却更倾向于他的亲生儿子。父爱的本能促使他走了过去，他也不顾灵芝和所有师生的眼光，万分怜惜地护着朝阳说，有多大的事，就不能好好沟通？又说，看脏成啥样了！说完，亲近地拍了拍娃肩膀和胳膊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