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满街都是文艺青年。那时，我有一文友，是本市某铸造厂的工人，后来失去联系。前几年在街上偶遇，他热情得像找到组织似的，拉着我去路边大排档上喝了几杯。印象中他是不胜酒力的，果然，他走不稳道了。
　　 送他回家后，他锁上门不准我走，要跟我彻夜长谈。
　　 我记得他是有老婆的人，也好文艺这一口，且她颇有几分姿色，属于色艺双馨那一种，让我嫉妒过好一阵子。他文章写得不是一般的烂，那俘获姑娘的法子却不是一般的绝。那姑娘是他工友，倾慕他的文学才华；偏偏他又华而不实，实在没多少才华。他就跑到报社求关系熟络到铁的编辑老师，帮他上稿，并实话实说，说未婚妻要等他的文章见报了，才答应嫁他。编辑被他360度、全方位地软磨硬泡得无处可逃，委屈就范，把他的一篇散文重新改写了一遍，发了。他又请编辑吃了几餐饭，又缠着编辑给他改写了几篇文章。于是，他结婚了。
　　 看他家里乱七八九糟的，就问他那色艺双磬的老婆哪里去了。他叹口气，出轨，被老子打离了。一时都沉默下来。我又不善于劝解安慰，又走不脱，便旋转着目光，无目的地四处打量。他也抬起头，随了我的目光张望。他忽然眼睛一亮，向书柜奔去，转过身来，手里托着一座断臂维纳斯的石膏像，问我，还记得么。我不记得这座维纳斯和我有什么关系。真不记得了，我们一起在地摊上买的，你一个我一个。他热切地望着我，那目光恨不能穿进我的头颅，冲开我记忆的闸门。
　　 我确实有过这么一座塑像，但关于它的故事早不记得了。断臂维纳斯几乎是那时浮浪文青的标配，很多人家里都摆放了一个，显示逼格，其实，真心能欣赏的人并不多。
　　 从文友家里出来，想到他这么多年还保存着这座塑像，定期虔诚地给塑像喷石灰水，而女神并没有保佑他的婚姻和他的文艺事业，不知是女神的无情，还是他自己的无能。
　　 维纳斯是希腊神话里的爱神、美神，还掌管生育，不能眷顾他文艺事业的发展还情有可原，但维护他家庭和睦、人丁兴旺还是绰绰有余的，她为什么这么点儿恩赐也不愿给他呢？
　　 维纳斯是美丽的，也是很能快活的；她的美丽是与生俱来的，她的快活却是她自己争来的。
　　 因为美丽，她受到宙斯的追求。可维纳斯并没把权贵放在眼里，断然拒绝了众神之王的爱情。风流绝对盖过唐明皇的宙斯恼羞成怒，我得不到你，你也甭想活得舒坦。便把她嫁给了瘸腿铁匠赫淮斯托斯。赫淮斯托斯虽然是火神，可相貌实在是太神了，神得奇丑无比，就是嫁给醉剑那厮也比他强。丑陋的铁匠抡着大铁锤吃奶劲地砸，也和青春靓丽的维纳斯砸不出丁点儿爱情的火花。结果是维纳斯爱上了英俊生猛的小叔子——战神阿瑞斯，生下了长对小翅膀、拿个小弓箭、四处乱点鸳鸯谱的小爱神丘比特和一大堆男娃女娃，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同样爱上了小叔子的潘金莲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不仅背上千古骂名，还吃了小叔子充满情色的一刀。维纳斯与潘金莲的际遇何其相似，都是在权力之下被逼成婚，都是不甘于现状，奋起反抗，一起爱上小叔子，而结果却是天壤之别。
　　 当然，维纳斯的故事是神话；但是，神话就可以胡编乱造么。神话是成年人用小孩的话讲给成年人听的故事（木心语），其中包含着当时人们的道德规范，价值取向。毫无疑问，这个故事闪烁着早期希腊半岛人性的光辉，以及他们鼓励探索，积极主动掌握自己命运的民族精神。再看潘金莲，她也是小说家虚构的一个人物，她身上发生的故事，同样折射出当时的时代精神。两个人物不同的命运，不能简单地归结为开放海洋民族与维稳农耕民族的差异。从古希腊现存于世的雕塑、雕刻、绘画等艺术品，残存的古希腊建筑，以及荷马史诗等文学作品中，都不难发现古希腊是借助于繁荣的海洋经济，先进的生产力，以及强大的军事力量建构了一个开放、民主、自由的民族文化；而我国则是以儒家礼仪、伦理道德为凝聚力，形成了以封闭、保守为主流的民族特点。所以，我们的雕塑是慈航普度的佛像，永远也出不来断臂维纳斯、掷铁饼者这样充满人性美的艺术品。
　　 从时间上看，维纳斯所属的古希腊是人类的童年，它更多自由，更少束缚。世界文化之树，绝大部分萌芽于古希腊。古希腊重视生命，重视死亡，敢于以人道对抗天道，就算战死也绝不放下武器。而我们讲究天人合一，讲究和谐，讲究礼仪，就是死，也必须放下刀子，把帽子扶正。潘金莲身处大宋，正是宋明理学论证王权纲常名教的合理性和永恒性的巅峰时刻，如果潘金莲和武二敢苟且生下一串儿女，一定不会有好的结果，但现代人绝对会把他们挂在中外爱情榜的第一名。
　　 那么，潘金莲为什么顶着这么大压力玩出轨呢，甚至不惜谋杀亲夫呢？一句话，自我意识的觉醒。
　　 是啊，凭什么啊。金莲我貌美如花，每个细胞都是艺术家的才华，能歌善舞，乐器玩得也顶呱呱。凭啥嫁那三寸钉武大，只会在炊饼上抹芝麻。
　　 如果潘金莲只有一副美人胚子没点儿文化，或许就和武大将就着过下去了。因为武大除了个头矮点、人丑点，无论是《水浒》，还是《金瓶梅》（以下简称两书），都对武大的情商智商赞誉有加的。潘金莲不可能有太高文化，但那点文化刚好让她意识到自己婚姻的不公平，所以就来气，所以要爱武二，所以要拿竹竿打西门大官人。这是潘金莲自我意识在婚姻关系上的觉醒，是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反动。设想一下，如果那一竹竿打的不是西门，是赵官家会怎样，就算打个朝廷命官，她也不必药死武大了吧。因为权力可以压制舆论，可以压制权力下的每个个体，包括武大武二。武大死于金莲之手实是死于那个时代之手。
　　 维纳斯意识的觉醒，为古希腊所包容；潘金莲的觉醒，受到的是道德的扼杀。
　　 潘金莲的恶，是那个社会结构炼出了她的恶。她被亲妈卖了两次，一次卖给王招宣，一次卖给张大户；又被干妈卖了一次，卖给了武二，被武二掏心掏肺了。两书中的潘金莲都是所谓“行货”，不是作为一个人的存在而存在。
　　 潘金莲天生丽质也天生善良，虽然不满意武大，但婚后不久，就拿出自己的钗环首饰，帮武大购置房产，这确确实实是过日子的态度；面对西门庆的勾引，她满心惊喜却又是低头羞怯连连。关于武大和潘金莲的日常，两书都着墨不多。可是《金瓶梅》对潘金莲在西门府的生活却不吝笔墨，尽情渲染，由此我们知道了潘金莲是一个情感丰沛，聪明敏感，能言善辩，战力超强，不图钱财，只要情郎的性情女子。不仅憨厚本分的武大满足不了潘金莲觉醒后的女权意识，就是风流倜傥、处处留情的西门庆也滋养不了她。在那样一个环境里，她超前的自我觉醒，反而让她无路可走，最终酿成她人生的悲剧。后出轨于琴童，是对男权的反叛，比出轨于小叔子更不容于当时的道德准则；再出轨于女婿陈敬济，更是向当时公序良俗的全面挑战。潘金莲的出轨三部曲，可代表她人生的三个阶段，一次比一次无下限，特别是后两次，说她是反抗、挑战真是大大抬高了她，实则是无路可走的她，主动地堕落，是她在那样的环境中，为自己的觉醒、幻灭付出的沉重代价。兰陵笑笑生也真的是个狠人，在西门庆之死和王婆变卖潘金莲、潘金莲勾引王潮这两个情节中，彻底把潘金莲钉在了淫荡的耻辱柱上，成为欲望的奴隶，虽然欲望是一种高级的存在。潘金莲活得冤死得也冤，她想活出自己却活成了淫妇，她想为爱而生最终死在她曾爱的人手上。
　　 潘金莲如果活在当下，你让她嫁一打锅块的，你看她干不干，就算是嫁了，早晚也是出墙的红杏。
　　 前两年，王宝强马蓉的婚变，实际上也是马蓉个人意识觉醒的结果。王宝强没啥文化，估计小学都没毕业。但王宝强刻苦啊，从小就上少林寺学习中国功夫，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学成之后，直奔北京，在各剧组当武行做群众演员，通过自身不断努力，终于成为一名独立的演员，其中的艰辛和不易又岂是常人所能做到的。
　　 相比于王宝强，马蓉毕业于西北大学新闻系，不仅学历高，学业也优秀。他们的婚姻极有可能是丘比特调皮的结果。或许刚走入社会的马蓉有贪图王宝强钱财之意，王宝强有痴迷于马蓉美貌之心，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都没意识到双方文化上的巨大差异，这种差异随着时间的变化变成不可调和的矛盾。王宝强自然不会意识到这一点，他那点可怜的文化不支持他的思想进入这个层次。夫妻之道，除了颜值和金钱，还有平日生活中的交流互动。别说一个大学生和小学未毕业生难以交流、互动；就是两人婚前水平相当，婚后，一方策马奔驰，一方裹足不前，这种婚后的差距轻则影响夫妻关系，重则导致家庭解体，这种事例多如牛毛。马蓉精神上的苦闷，对婚姻关系的重新认识，才是她走出家庭，背叛王宝强的根本原因。
　　 再看看我那位文友，以欺骗的手段开始他的婚姻，也就不能责怪他的妻子以欺骗的手段离开了。
　　 中国旧式婚姻一直强调门当户对，以家族的社会地位、财产多寡是否匹配作为婚姻基础。当代婚姻则崇尚爱情，虽然也不算错；可事实证明，家族地位比个人感情要牢固得多，这也是当代婚姻破裂率远高于过去的原因。
　　 中国有位奇葩女，邓文迪，国内对她的评价毁誉参半，不能武断地说谁对谁错。
　　 且行且珍重的本质是随意且行之后无奈的妥协，远不如且行之前先珍重高明。在进入婚姻之前，先觉醒自己的意识，完成认知升级，掂量好了再决定，才是幸福婚姻的有力保障。
　　 维纳斯出轨了，潘金莲出轨了，马蓉也出轨了，难道我们还要出轨么。
　　 今天的你对婚姻不满意，也嚷嚷说，俺也要觉醒，俺也要出轨。世俗力量一定恶狠狠地说，你试试看。可见世俗力量的强大，潘金莲的不易。当然，也会有既满意自己的婚姻，也一定要偷腥猎艳的人（比如西门庆），这种现象在今天更加普遍，和觉醒无关，不在本文讨论的范围之内。
　　 今天谈个人对出轨的意识觉醒的话题，似乎针对婚姻而来；其实，觉醒的力量是无限的，它要改变的不仅是个人的婚姻状态，它要改变的是集体的生存状态，所以总会受到处于道德高点的主流阶层的打压。人类历史的变化，总是在历史的关键时刻，被一部分先觉醒的人改变的，可以说，人类史就是人类自我意识不断觉醒的历史。
　　 成功是伟人，失败成淫妇，这是觉醒的代价，这是历史的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