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了，又是除夕夜。
　　 和往年一样，王军给家里拨出了拜年电话。很快，电话那头传来亲切的问候声。
　　 “军军呀，妈就知道你的电话要来了，老头子让我守在咱家座机跟前呢！怎么样？你那边很冷吧？身体好着没？是不是又和战友们包饺子了……”
　　 电话里的絮叨声一直没停，王军有些走神，忽略了老头子，更忽略了那句又和战友包饺子的话。如果稍加注意，他一定会发现，打了四年拜年电话，可从来没有提过和战友们包饺子的事情。
　　 他只觉得有些失落，又有些烦躁，等待电话那头的语速稍慢了些，他生怕被母亲拦截住一样，抢口说道：“妈，我都好着呢，您注意保重身体，战友们还等着我呢！不和您多说了，新年快乐，拜拜!”说完，利索地挂断了电话。
　　 “唉，这个孩子，我话还没说完呢！”王军妈妈望着已经收线的话筒，仍旧舍不得放下，对着里面的忙音一个人念叨着。虽然老家伙再三交待我不准给儿子说他生病的事情，可我还是忍不住要说呀。也不知道这父子俩要杠到什么时候。说来也奇怪，以前都是老家伙接儿子的电话，每次少说得十来分钟，怎么这次到我这里，连三分钟都没到就给挂了！
　　 挂了电话的王军并没有去找战友，他扯开被子蒙在头上。和往年相比较，缺少了愤恨的情绪，反而被莫须有的失落胀满了，让他空落得感觉空气都像被压缩了似的，只有钻进被子才能有点踏实的感觉。
　　 连我的电话都不愿意接了吗？对我这个儿子就这么不满意吗？一定又失望了吧……所以，每次通话都不主动开口，即使等了十几二十分钟，只有我说出那句“新年快乐”后，才换来他可怜的一句——嗯。现在连我的一句“新年快乐”都不想听了吧！这就是我的父亲。
　　 二十岁那年，王军刚刚大学毕业，没有听从父亲的安排下部队锻炼，而是选择爱情，跟随女友去了她的家乡深圳。
　　 他清楚地记得，临走时父亲冲着他吼：“臭小子，今天你要是踏出这个家门，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这也是他离开家时，父亲最后一句话。也因此，他遵守了自己的承诺，六年了，没有回过一次家。
　　 去深圳后，创业连续失败，最终王军和女友分道扬镳。辗转一年后，他又托父亲的老下属帮忙办了入伍手续，最终从了父亲的愿。可是，父子俩却从没见过一次面。王军选择了最远的哨所。临行时，父亲始终没有露面，只有母亲，含泪来送行。
　　 每年哨所的战友轮换着回家探亲，只有他一直坚守在岗位上，不肯回去。指导员每次找他谈话，他都说和家里打过电话了，回去也没啥事。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去面对他，面对那个当初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的人。
　　 恨他吗？恨。刚刚入伍的第二个月，自己在训练中受伤昏迷，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父亲却没来看过他一眼，那是他从小到大最崇拜的人哪！可他眼里根本没有自己这个儿子。
　　 他这个新兵蛋子曾经最荣耀的时刻，荣获新兵连射击标兵时，连长把自己最宝贵的子弹壳项链送给了他。而他的父亲，他最渴望被认可的那个人，却根本不知道他获奖的事情，更谈不上礼物了……
　　 来到哨所后，强烈的高原反应，让他一度想要放弃，是指导员王刚一直像长辈一样鼓励他，陪着他，慢慢坚持了下来……而他那个从小心目中的英雄，伟大的父亲，从来没有只字片语，真的像是从此没了他这个儿子似的，泰然自居着。虽然很难过，可是，心底最深处，却悄悄保留着一丝期待，每次拜年电话，他知道一定是父亲接，看到来电显示，他就能猜出来是他。于是，他妄想着等父亲开口，哪怕不叫那声儿子或者小军，就是说声“王军，臭小子”也好啊！小时候他都这么唤他。可是，每次听到的只有沉默，再沉默。每次通话就像是两军对垒，次次都是他先破功，每一声“新年快乐”都只换来他一个字“嗯”。
　　 “王军，王军，快醒醒！”被人推醒后，王军才发现自己睡着了，又梦到父亲了。
　　 “别愣着，快跟我走”。指导员拉着他就往外跑。接着，俩人跳上吉普。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王军问。指导员看了王军一眼，没有说话。看着指导员凝重的眉梢，王军突然心慌起来。
　　 “到底怎么了？我们去哪？”
　　 “回兰州，你父亲病了……”
　　 “他，怎么可能？”王军下意识地开口。
　　 那个人会倒下？他可是战场上历过生死的英雄。肩膀上的弹痕我亲眼见过。小时候，还常常爬上去用小手摸呢！虽然心里这么想，可是王军此时已经能听到心房里面有只小鼓槌在敲，而且鼓点越来越紧了……
　　 见王军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指导员重重地叹了口气，道：“本来，你父亲再三叮嘱不让我告诉你，可是，我怕再不说，以后没有机会了。”王军猛地转过头，急切地看向指导员。
　　 “我是他带的兵，当初你决定来咱们哨所，他就跟我说，你身体弱，让我多照顾着你。”
　　 “他？怎么会？他早都不认我这个儿子了。”王军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维，潜意识里就觉得这么说是没错的，几句话不加任何思索地倒了出来。
　　 “唉，我真没想到，你们父子之间的误会竟这么深。据我所知，你父亲是很关心你的。你刚刚入伍受伤，我和他一起去看的你，你当时正在做手术，根本不知道，他也不让我说。唉！对了，还有，那个。”他指了指王军的脖子，“这个子弹壳项链是他送的吧？”
　　 “怎么会是他送的？明明是我们连……”
　　 指导员打断了王军：“我不会认错的，弹壳边角上有个小缺口，你父亲可宝贝着呢！他说，那是打进他身体的第一颗子弹，是血的教训，一定得好好收藏着，我不信你没见过。”
　　 是的，王军想起来了。
　　 印象中父亲书桌的小盒子里有颗子弹壳，他曾经想偷看来着，被父亲发现后，教训了一顿。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王军清楚，心底冰山上的那一角早已在慢慢塌陷，他已经无从反驳了，可是为什么，他更加愤怒了。既然关心我，为什么不能和别的父亲一样，为什么电话里都不肯主动和我说话，让我恨这么久，哪有这样的父亲？
　　 不知不觉中，王军已泪流满面。
　　 这一路，他被得知真相的愤懑和委屈填满。
　　 夜里十二点，终于赶到了医院。
　　 当错乱的脚步找准方向时，王军远远地看到了那个想了五年，却又不敢走近的身躯，可是，他，却被无情的白色掩盖住了……
　　 扑通！王军直直地跪了下去，挥掉那个隔开他们父子的白色，望着眼前闭眼沉睡的容颜歇斯底里地喊叫着：“为什么？为什么？你起来！你起来告诉我，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每次都是一个字？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再怎么使劲摇晃，再怎么喊，安静而慈祥的老人一直紧闭着双眼，沉沉地睡着……
　　 后来，母亲告诉了王军答案。
　　 她说，那天她和王军打完电话就去问父亲，军军每次和你打电话聊什么，能说十来分钟呢？怎么和我说话就三分钟都不到？父亲说，每年都是那一句“新年快乐”。母亲又问，那你为啥不先开口？父亲回答，当年我的话伤了儿子，我怕先开口，以咱儿子那犟劲儿准把电话挂了，哪怕我们都不说话，等着，其实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