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一天，省分公司木经理咬着烟斗，露出满口黄牙，一个人在办公室喷云吐雾。他嘴里叼的裸女状黄花梨木制烟斗，比一般装烟丝的那种精致漂亮多了，一根插进烟斗的软中华没抽到一半，就被他硬生生地拔出来，掐灭在办公桌上的仿青花瓷的椭圆形烟灰缸里。他起身倒背手，在他那足足有四十平方米的办公室里一圈一圈来回踱着慢步，表情喜忧参半，似有心事。
　　 嗨，怎么说呢？木经理自言自语地说，这拒绝的话，难出口啊！理由嘛，最好冠冕堂皇入心入耳才好些。嗯，这老娄提前退下来了，点子是有点背，可如果哪天总公司征求老同志的意见或关键的时候，说好说孬的话，还不是由着他的嘴！嗯，千千万万不能冷了他的心，不能啊！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
　　 心有所思，木经理时而皱纹层叠、时而眉宇舒展。过了不大会，他转身回到自己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稳稳地坐在了软乎舒适的真皮座椅上，眼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慢腾腾拿起电话，拨通了老娄的手机……
　　 喂，娄主任嘛，哈哈，你昨天给我打电话了？啊啊，当时啊，我正开一个非常重要的会。嗯，我嘛，把手机调到静音了。哎，当年，您不是常念叨，当领导干部的要以身作则、带头遵守纪律嘛，要想火车跑得快，全靠前面车头带，嘿嘿，是不？今个一早来到办公室，开机看到您打来的未接电话，茶水没敢喝一口，就给您回了。嗯，在总公司工作的那些年，作为您的手下，那可是亲兵啊，您手把手教我、提携我，没少长见识、学本事，这做人岂能忘了本。嗨，老领导，您说呗，啥指示？
　　 呀呀，木经理，你客气了。啥领导？惭愧呀！那些都是猴年马月的陈年旧事了，咱不提了，不提了。这以后啊，别再称呼啥娄主任了，我仨月前就退居二线、靠边站喽，这事你知道的。昨天，不知道你在开会，就稀里糊涂拨了你的电话，实在抱歉，没影响到你开会吧！哈哈……
　　 嗨嗨，不就是开个会嘛，能影响到啥？只是给您回晚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别见怪。对了，老领导，打电话找我，有事？
　　 唉，上次找过你，还是小儿子工作的那个事，让你费心，给你添麻烦了！看你不喝我一口水，不抽我一根烟，这心里过意不去呀。叹口气，老娄推心置腹说着感激的暖心话。
　　 故意压低了声音，木经理说，老领导，这个事，唉，心有余而力不足啊！现在的情况不比从前那会儿，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这次招聘三个职位，符合条件的人选不下三百，进入面试的九人中，单位内部职工的孩子就占了近半数，您说说该照顾谁？一松口，一准乱成一锅粥，不敢啊，不敢！互相理解吧！
　　 呀，这？我家那小儿子可是本硕连读的应届优秀大学毕业生，综合笔试考了第一名，难道是面试出了大差错？唉，这……不应该啊！要不，你再想想其他办法，我老娄拜托了。
　　 哎，没啥好办法，实在办不了，让孩子另攀高枝吧！嗯，屋里还有人等着汇报工作哩，这事以后再说吧。没等老娄再张嘴，木经理挂断了电话。嗨，老娄啊，对不住了，你小儿子笔试成绩是不错，可面试这一关，里头的学问大着哩！再说，就算再递增两个名额，也轮不到你老娄家的孩子呀，认命吧！他长吁口气，把干瘦的小身子骨靠在了真皮座椅上。再次拾起烟斗，燃上一根软中华，老树皮似的脸笑开了，他深吸两口，很享受地吐纳间，飘出一串或大或小、意味深长的烟圈圈……
　　 见木经理挂了电话，老娄脸色铁青，像个橛子杵在阳台上。呀，啥时回来的？老娄转身挪步时，心头一惊，不知啥时小儿子已站在了他的身后边……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六年了。
　　 昨天，老娄的小儿子和木经理碰面了。做为优秀民营企业代表，老娄的小儿子上台领奖时，被领导点名批评的木经理，心里想着那年在电话里哼哼哈哈说给老娄的一大堆谎言，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耷拉着个长黑脸。会场上掌声雷动时，他没敢怠慢，抬起无力的双手，一张一弛迎合的两个巴掌蜻蜓点水似的，愣是没碰击出星点儿火花、一丝儿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