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高原上的琴声 (散文·旗帜)
一
如果不是隔着列车的玻璃窗口看见青海湖晃荡着幽蓝的星光,在98年二月中旬的青藏高原上,我总觉天空是灰沉、冷冽的,并且滚动着细密的尘沙。那些游弋在青海湖上明暗的星光,多像春天里开满在藏南草原上被风摇曳的格桑花。
在西宁至格尔木的列车上,我和广海已远离家乡。西宁到格尔木已是上世纪列车在青藏高原上的最后一站。白日,西北大地上风卷沙砾,像突下的冰雹敲打在疾驰的绿皮火车车厢上。丛丛灌木枯枝铺满干燥的沙砾大地,被行驶的列车拉动,一直延伸至远方。
这列远行的列车似乎打破了这片荒凉土地积累已久的寂寞,它们之间的交融猛烈而亲切。远方,是比这片土地更神秘的雪山,隐约天边。
九十年代末,中国的春运已然轰烈如巨潮,滚动在中国地图上每一处铁路运输线上。返回西藏部队正逢春运返潮期,在西宁火车站我们没有买到座位票。购得站票后挤上列车,沉重的包袱使我俩气喘吁吁。车厢内气味浓烈,挨挨挤挤的人群操着五湖四海的口音交流着,似乎在相互分享各自家乡未尽的年味。
我和广海挨着人头左挤右让寻得一立脚之处,搁置好行李,便在人群的缝隙之间伺机搜寻到更为宽敞的歇脚处。车窗之上的行李架,两排座位底下的空隙、车厢交接的空间里塞满了鼓鼓囊囊蛇皮袋、行李箱以及零碎的塑料袋。呛人的不只有烟草味,更多的是聚拢在一起无法散去的物与人混淆后的气息。神秘的高原之上已成为一部分汉族人的生存空间。
缓慢的绿皮火车要十几个小时之后方能到达格尔木,我们最终没能找到搭屁股的位置,从我们的家乡皖南一路行经到此,即使正处青春也疲惫不堪。身着军装的我俩还是有别于大多数的务工人群,最起码我们不会蓬头垢面。青春有一种自觉的审美意识,广海的脸蛋总是干净的。我俩年龄相仿,他个头比我矮一些,浓眉大眼,蒜头鼻。薄唇之上两撇细密的胡须,仿佛是暗藏在内心里的我们共同涌动着的绵密青春。清秀年轻的女列车员,是浑浊嘈杂的车厢里散发的一缕新鲜的清香,吸引着车厢内一些明投暗躲的眼光。我和广海会意地一笑,不仅仅是青春的悸动,还发觉她的休息单间里,或许能暂缓我们疲惫的身躯。于是,我们抓住机会主动献殷勤,像相声演员一样,一逗一捧。稍显腼腆的广海充当着“捧哏”的角色。年轻的女孩防线被我俩突破,在她的单间里,我俩从包内拿出家乡的食物,以示谢意。
深夜里,列车行驶的节奏仿佛是转动的指针,在黢黑、肃穆、辽阔的高原大地上敲动时间的停滞。广海清澈的眼眸里闪耀着光芒,稚嫩的脸庞伪装着老成与女列车员说着话,青春的气息快速地燃烧着彼此的陌生,异性的相吸也总是会让人反复咀嚼。至于我们在她的休息单间内说了些什么,也只会留在那趟远去的岁月列车内。女孩最终觉得不妥,在下半夜帮我们联系了打折的软卧,她用闪躲的眼神与我俩告别。
二
一觉醒来,广海坐在我对面咧着嘴对我笑,他想说什么我知道。广海余味未消,他的笑容里是我们无处安放的躁动。昨晚年轻的女列车员,好似故乡明月下的一阵徐徐清风,吹来某个瞬间的美好回忆。
上世纪的格尔木是荒凉的,庞大的土地之上散落着稀疏的建族群,比房屋密集的是远处巍峨的山脉以及簇簇枯槁的荆棘,冷冽的空气里流动着沙尘和牛羊的膻味。我们在格尔木汽车站购买了前往拉萨的汽车票,并在附近的商店补充了一些食品和饮料,一千多公里的路程汽车需要行驶三十几个小时。大客车双层卧铺,人和物把空间填充得满满当当。汽车喘着粗气,颠簸在青藏高原上。无尽的山,无边的路。这趟远行的大客车要途经著名的昆仑山山脉和唐古拉山山脉以及广阔的藏北无人区。事实上随着海拔的逐渐升高,客车内的人基本上都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没有多少人会留意车窗外磅礴的高原地貌。
二月里的青藏高原有别于大西北的戈壁滩,这里的天地是无边的白,除了柏油公路被车轮碾压过的黑色线带。雪,仿佛是这里不变的底色。
移动的车窗是一个狭窄的空间,我想象不出雄阔、苍茫的雪山里蕴藏着怎样的大地秘境。
客车只是山壁之下雪境之中里一粒微小的移动的点。寒冷如影随形,油腻的羊皮毡子是卧铺的标配。那时的大客车是没有空调的,即使车内密集着人的体温,夜晚的来临还是使我们“猛地”掉入了冰冷的地窖。车窗外已被冰凌覆盖,窗内也结了厚厚的一层霜。
我和广海紧紧相靠,即使厚厚的军大衣之外我们裹着刺鼻的羊皮毡,还是被冻得瑟瑟发抖。我们头戴厚厚的军绿色雷锋帽,把帽沿压得很低。广海双眼微闭,细长的睫毛微微上翘,在车内昏暗的灯光下,睫毛上粘附着的霜花闪动着光点。他手捧大瓶的雪碧捂在怀里,假寐。我们都冷得无法入睡。雪碧已成固体,被他的温度暖得有些松动,稍微晃动下就会“哐啷、哐啷”地响。我问他,你不冷么?这雪碧都冻成冰块了。他懒得睁眼,带着笑意说:“笨呢,你等下不喝水啊”?我摸了摸我的嘴唇,干裂得有血痂,他也是。
广海虽然在体型上比我矮些,可他的身体素质以及军事能力是我无法比的。他的器械水平能做到相当高的七练习。这是我们归队之后,一次偶然的部队班长集训,让我来到了广海的部队单位。看到他在训练场上的单杠上,甚至都没用背包绳固定手臂,收腹、上杆、甩臂、弹跃,一气呵成,像一阵旋风绕着横杆飞舞起来,臂膀上的肌肉腱子一闪一闪地,然后一个漂亮的弧线,稳稳地落在沙地上,我目瞪口呆,一个连队,能做这样高难度动作的,找不到三个,即使我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只能在单杆,颤颤巍巍地止在四练习。白白净净的广海不仅有一双充满力量的手,也流淌着农民子弟朴实、坚韧的血液。而我是个在训练场上怠惰的城镇兵。在高原上,是能直接检验你身体素质的,即使你热血沸腾,青春年少,在极地高原上生命也是脆弱的,我就有了明显得高原反应,肺部隐痛,头脑空茫,耳部有嘤嘤地鸣叫。
在途中,能在高原的单杠上把风舞得“呼呼”响的广海,是一颗在晴朗的高原夜空里闪烁的明亮星光。此时,他用他的光芒温暖着我孱弱的身体。
三
客车像一头力不从心的老牛,“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艰难地爬到了唐古拉山山口。突然重重地打了一声沉闷的“喷嚏”,车子停了下来。机器似乎也畏惧这极寒的高原气候,出现了故障。两个司机相互嘟囔了几句,对车内喊了一声“修车了呃,下来方便的搞快点”,便下了车。车内的人还未在昏沉的状态下清醒,像一条条受惊的蚯蚓,瑟瑟抖抖地蜷缩在铺位上,诧然蠕动。
夜色苍茫,暗黄的车灯射向前方的公路,瞬间被寂黑的苍穹吞没,两边雄峻绵延的唐古拉山山脉隐约出暗白的轮廓,似乎是白日里天空所有游移的云彩地聚拢,它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静默地延伸天边。气温骤降至零下三十多度,车上的人似乎都进入了冬眠的状态,下车的人寥寥无几。长时间行车,我和广海膀胱早已鼓胀,极不情愿地起身下车。
风就像一支支密集而锐利的冰箭射在你的身上,我们紧扣着大衣、帽带、哆嗦着身体走向暗处。寒冽的雪山之下流动着凌厉的风啸,我的呼吸变得急促,仿佛每吸入一口气,那气体都会让你体内的血液凝固。风啸犹如一把无形的冰刀,正在一层一层削去你裸露在外的身体器官,仿佛一触碰便会掉了下来。我意识有些模糊,正系着裤腰带,忽然毫无知觉地倒在了雪地上。也许就那么几秒,风再一次用它锐利的箭头将我刺醒,我歪歪倒倒地站立起来。广海听到声响,一个箭步跨到我的身旁,搀扶着我踉踉跄跄地回到了车上,我身体麻木,头痛欲裂。
我,是幸运的。有多少藏兵因为这一倒,就再也没起来,有多少母亲在遥远的故乡,望眼欲穿也等不到儿子归来。
那些永眠在藏区大地上的藏兵啊,伴着遍野的格桑花,他乡已然成故乡。
车内咳嗽声此起彼伏,夹杂着游丝一般的呼噜。前方依稀灯火,是一处建在公路旁有几排平房的高原小饭店,汽车打了个弯,再一次停了下来。屋内的人走了出来熟络又殷勤地和两名司机招呼着,司机复回到车上,带着命令式的口吻,粗鲁地要求车上所有的人必须下车,显然有些人是非常抵触的,他们小声地用方言埋怨和谩骂,他们似乎熟知其中的猫腻。
长途跋涉,我和广海又冷又饿,没有多想,便顺着人流快速地钻进了饭店。屋内屋外两重天。推开厚厚的棉布门帘,宽敞的大厅规则的地摆着浸着油渍的桌椅,正面墙角下的火炉灶台哔哔剥剥地燃烧着柴火,灶台上方悬着锥形大水箱,两侧长方形铝制管道循环着水箱沸腾的水汽。有几个人围着火炉说着话。
车上的人鱼贯而入,搓着手就近坐下。人群疲倦泛青的脸庞浮上了一丝红光,其中便有其他的返队藏兵。饭店老板敬着烟领着两位司机进入了里间的包厢。我和广海落座之后要了两碗米饭一碟青椒肉丝。里间的包厢内传来老板和司机嘈杂地划拳声,一部分吃好的人在抽烟、喝水、闭眼养神、或者俯首帖耳的交谈,大堂气氛微微游动着警惕和躁动。碟中的青椒肉丝有着浓浓的麻椒味,上世纪汉人在西藏跑生活的主力军主要是四川人。碟内的汤汁都已被我俩分尽,热乎的食物舒畅了我和广海疲乏的身体。老板和司机们面露微醺终于从包厢内走了出来,在这样的空间下司机们俨然成了主角,我们似乎是他们“鞭下”的羊群。老板恭维地递烟把司机送出门外,司机微微亢奋,对大堂内等候的人群喊了一句“结账上车了呃!”人们纷纷起身结账,面对着乘客老板用着截然相反的脸色,一脸蛮横地指着账单,毫无商量的余地。
“一碟菜加米饭,竟然要五十元!”我和广海与老板怒目相对。老板急速地操着四川方言与我俩争执,气氛越来越激烈,广海和我正值热血年少时,丝毫不肯退让,我们要求减半,最多三十元。其他被宰的乘客们被这动静留住,纷纷围了上来。老板显然心中有愧,面目却越来越狰狞,递了个眼色给他的婆娘,不过一会儿从门内闯入了五六个手持木棍的汉子,步步紧逼把我和广海夹在了中间。青春的血液里,翻滚着无畏的烈火。我和广海迅捷地抓住身边的长木墩,他们惊愕地向后退了一圈,似乎一场恶斗不可避免。两位司机终于赶了过来,他们先凑到老板面前相互低声嘀咕了几句,之后反身过来劝导我俩,然而,司机却成了利益的说客。
局面依然僵持不下,那帮人仿佛是一群饿狼。
我和广海是两只不肯就范的勇敢的羊,而作为“领羊人”的司机,与他们是一丘之貉。
我俩成了若干吃瓜群众的导向标,若我们成功付价,他们便会坐享其成,这是一种中国社会长存的悲哀,随着人流顽强地滋生在高原上雪山下。广海的倔强,让我始料未及。他顽强地捍卫着权益,眼中的怒光像两只锐利的羊角,随时会勇敢地刺向“狼群”。最终是我选择了妥协,掏出五十元朝地上扔去,拉着不甘的广海上了车。广海如此激烈的反映,是让我始料未及的。他比我更勇敢,而我却成了一个胆怯的妥协者。
我安慰着广海,并略带豪气地说,“这顿算我的!”多年以后,我懂了广海的勇敢。他的力量来自他的不富裕的农村家庭,来自他内心对农民父母每一滴汗水的愧疚。这是我这个来自城镇家庭的同龄人,所不能感受的,也是广海难以言说的秘密。
其实,那晚所有在高原上的人们,都是中国大地上被风吹动却努力落地生存的草根。
四
二月广袤的那曲草原是一张无垠的宣纸,等待着春天来书写。格桑花将会开到天边,开到只有藏羚羊去过的地方。经过平均海拔五千多的昆仑山和唐古拉山山脉,藏北那曲的海拔降到了四千多,遥不可及的高耸雪山已渐渐舒缓。山脉像大地随意弓起的骨骼和筋脉,牦牛、羊群、经幡以及藏区人们骑马扬鞭的画面就像格桑花一样开在那曲的大地上。
离拉萨越来越近,公路边虔诚的朝圣者也多了起来。即使身处严寒,他们毅然一步一叩首,匍匐而行。那些飘荡在路边越来越多的经幡里的经文,就是他们心中攀向布达拉宫的天梯。
汽车昼夜行驶,猛烈地摇晃让人无法深睡,浅眠之中,耳畔传来一曲委婉的旋律,是那个年代脍炙人口陈星的《流浪歌》——“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把我的泪吹下……”广海的细腻,让我有些惊诧。他那双被冻疮冻得略显肿胀的手,正托着一把明净的口琴双眼微闭专情地吹奏着……悠扬的琴声穿梭在摇晃的车厢内,琴声似乎转换成了一声声亲切地叮咛和呼唤,抓住了车厢内所有背井离乡人的心弦,共鸣成了短暂而又彻底得沉默。
他的琴声里也藏着我多年来无法抹平的歉疚。我们藏兵回内地,假期一般有两个月,我的归队日期将至,父母不放心我一人长途奔波,便去了还余有多日假期的广海家,规劝他的父母让他提前归队,能够在返途中相互照顾。广海朴实的农民父母竟然答应了,早已和我如胶似漆的广海对我满含笑意。在那趟再次送别的列车上,望着远去亲人们模糊的身影,脸颊紧贴车窗的广海,没能忍住眼眸里滚动的泪花。

描写广海的笔墨拿捏,是打动我的。这也许就是战友。同时也彰显出作者是一个有深度的人。
事隔多年,写得这么真诚和细致,让人感喟青春的友情。一篇佳作!
感谢老师赐稿八一!(^_^)
请继续在八一展示您的才华!(^_^)
祝您生活愉快!佳作不断!(^_^)

读到人窒息!军人,这就是军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