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见十奶奶，是婚后第二天磕头认亲戚时。当时，正值农历的九月底，田地里的冬小麦已经长出一寸来长的嫩苗，满眼绿汪汪的仿佛落了一层绿色的云雾。天高云淡风轻，明媚的阳光下，窑洞门口的椅子上，依次坐着爱人的太奶奶、奶奶和九个爷爷及八个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旁边还站了七大姑八大姨。我和爱人双双跪倒在长辈们面前的红色床单上。婆婆和善地一一给我指认，每指认一位长辈，我就得和爱人行个叩拜之礼。叩拜完太奶奶、奶奶、外公外婆和八个奶奶时，我的膝盖痛的厉害，爱人在我耳边偷偷提醒，就地坐下，让膝盖休息一会儿。
　　 吆！还没给我磕头哩，咋就坐下了？乖，快磕！
　　 婆婆急忙走上前陪笑道：哎呀！十娘，你可算来了，早轮到你了，我到处瞅你，瞅不着。
　　 婆婆拉着面前这位足足小她十来岁的高个子女人对我说，云，这是你十奶奶，快叫十奶奶。
　　 我看着这位三十来岁，个头高大，脸上抹了厚厚一层劣质脂粉的妇女，心想：她这么年轻，我竟然还要喊她奶奶？
　　 我甜甜地喊了一声十奶奶，便和爱人一起给十奶奶磕了个头。十奶奶却笑着对我们说：磕呀！咋停住了？我准备的礼当还没放完哩。
　　 原来十奶奶特意换了十张一元钱，得磕十个头才算完事。看着她手中还有九张一元钱的毛票，我心里暗自叫苦，真是个刁钻的婆子！但在此时此地，我不得不欢天喜地地如了她的愿。
　　 二
　　 十奶奶名叫高梅兰，是一位个性活泼开朗的农村妇女。虽说，我同爱人工作在外，很少回家。但每次回家，只要十奶奶远远看见，就会满心欢喜地赶过来，送许多我们家没有的土特产给婆婆，让婆婆给我做着吃。我很喜欢这位年轻的奶奶，尤其喜欢她阳光一般温暖的笑容。每次回家，我也不忘给十奶奶带一件小礼物。一来二去的，我们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听婆婆说，十奶奶高中毕业就嫁给了十爷爷，她很不乐意这门亲事，她嫌十爷爷家太穷，长的不好看，又没本事。是她的父母做主把她嫁给了十爷爷。
　　 十爷爷是三太爷的三儿子，名叫刘学明，三太爷文革时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被拉出去游街、批斗，最后上吊自杀。三太爷去逝后，身体单薄的三太奶奶，一个人惦着小脚含辛茹苦地把十爷爷及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养大成人，还接连给大哥、二哥一人娶了一房媳妇，家里穷得除了两只窑洞和三太奶奶结婚时娘家陪嫁的一件旧式红漆木柜，别无他物。
　　 十奶奶说，结婚时，看着眼前这位个头没自己高，小眼睛，塌鼻梁的丈夫，再看看这个穷得叮当响的家，满肚子都是火。心想自己一个堂堂高中毕业生，竟然嫁给这么一个要长相没长相，要家产没家产，要本事没本事的人，十奶奶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婚后三天，回门时，十奶奶强烈反对丈夫刘学明跟她一起回娘家。刘学明知趣地避开，任由媳妇一个人回娘家。
　　 十奶奶一进家门，就和母亲哭闹，埋怨父母将自己嫁给了那样一个贫困潦倒的家庭，家穷倒没事，只要丈夫有本事，我这一辈子还有个指望。可是，妈，您看他初中没上完就回家了，这些年都做了啥？钱没挣到，没事，只要有一门好手艺，可以养家就行，但他啥都不会。你说我这一辈子跟着他还有啥指望？
　　 母亲一脸怒色，哭啥？别哭了，这些还不是你自找的。早跟你说，让你回家找个婆家嫁了，你不听，硬是要上学。学上了那么多，有啥用？女人么，认几个字，能识数，不被人哄就得了。这下可好，大学没考成，反倒把自己弄成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四不像……
　　 十奶奶在娘家住了十天，还不打算回去。母亲苦口婆心地劝女儿，娃，认命吧，这就是你的命！古人说，“人硬，硬不过命”。回去吧，学明虽然没啥本事。庄稼汉娃娃么，可以了，你看人家那些踢得灵搬得响的，你能看上人家，人家能看上你吗？人常说，“十八岁之前是花挑人，十八岁之后是人挑花。”何况你今年都二十六了，早过了花一样的年纪了。
　　 十奶奶的母亲让人带话给女婿，叫他来接自己的女儿回家，十爷爷去大哥家借来自行车，开开心心地接媳妇回了家。
　　 三
　　 认了命的十奶奶回到婆家，便死心踏地的跟十爷爷一起种地、养牛，料理家务。
　　 虽说，家中清贫，没什么家用电器，只有那些厨房用的锅碗瓢盆，坛坛罐罐之类的东西，十奶奶却将它们清洗的干干净净，并安置的整整齐齐。炕上的粉红色床单，鲜亮得就像没沾身一般，炕旮旯里的两床被子，被十奶奶叠的整整齐齐，上面还罩了一块绣了鸳鸯戏水的白色罩布。十爷爷看着这个被媳妇收拾的一尘不染的家，激动地拉着媳妇的手说：媳妇，你读的书比我多，人长的也不差，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是，既然我们成了两口子，就是手牵着手走完一辈子的两个人。放心吧，媳妇，我虽然没啥本事。但是，我有一颗全心全意对你的心。你别看我身板小，力气大着哩！十爷爷自信地用手在自己的胸前拍了拍。为了你，为了这个家，我一定好好地挣钱，决不让你受苦。
　　 看着丈夫一脸憨厚可爱的神情，十奶奶噗嗤一笑说，我们俩一起努力，日子肯定会好起来的。
　　 嗯！太好了。这辈子能娶到你，我刘学明就是为你累死，也是值当的。
　　 呸呸呸！胡说啥哩，我跟你说，以后再不许说这么悔气的话。
　　 嗯，媳妇说啥，就是啥。
　　 屋子里随着灯光的熄灭，传来十奶奶银铃般的欢笑声……
　　 婚后一年，十奶奶有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起名刘亮。刘亮的到来给十奶奶带来很多乐趣，有了这个白白胖胖，乖巧可爱的儿子。十奶奶的干劲更大了。她说，往后的日子里，她要更加地努力挣钱，为她们这个家，为儿子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
　　 随后几年，十奶奶又生了两个女儿，大的叫刘丽，小的叫刘云。
　　 十奶奶家种了九亩地，为了犁地方便，家里养了一头牛。这头母牛很争气，来家一年，就产下一头小公牛。十爷爷说，农闲时他想去工地搞副业挣钱，农忙或者过年时才回家。他担心自己走后，十奶奶一个人在家要照顾三个孩子、种地，再喂两头牛太辛苦，他想卖掉小牛娃。十奶奶说，“苦做哩，美吃哩！”要想过好日子，不吃苦咋行？
　　 我是怕我走后，你一个人太辛苦！
　　 人常说，“个儿大，力不怯！”不怕，我有的是力气，你就安心去吧，照顾好自己就行，不用操心家里。
　　 丈夫走后，十奶奶每天天刚麻麻亮就爬起来，拿一把镰刀，提一根麻绳去距村子三里地的沟里给牛割草，割草回来，就急忙给三个孩子做早饭。有时还没等饭熟，孩子就回来了。吃完早饭，收拾好家里，又得下地干活。中午饭后，她在地里锄会儿草，又得赶天黑再到沟里割一捆草回来。十奶奶说，她家的两头牛食量很大，每天必须有大大的两捆草才够吃。
　　 我劝十奶奶，不要只给牛吃青草，这样太累人了。牲畜嘛，只需将干麦草铡碎和青草对半和着吃，就可以了。
　　 那不行，可怜两头牛，冬天只靠麦草节和点麦麸吊命。一个冬天过来，两头牛瘦的都皮包骨头了。夏天，满山遍野的都是青草，我若不辛苦点给牛弄些青草壮膘，它们咋有力气犁地？
　　 十奶奶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忙碌。有时看见她出门，忙得连头都没顾不上梳，衣服脏兮兮头发乱蓬蓬的，就连脚上穿的布鞋两条鞋带都顾不得扣，像鸡翅膀一样，一走一扑拉，一走一扑拉地在脚怀里乱晃。
　　 “功夫不负有心人”，四五年的时间，十奶奶两夫妻凭借两双勤劳的手，为他们家建起了一处漂亮的四合院，四合院里座北朝南建了五间上房，中间三间作为主卧和会客厅，东边一间是儿子刘亮的卧房，西边一间是两个女儿刘丽和刘云的卧房。座东朝西盖了四间厦子房，两间做厨房，两间做客房。座西朝东盖了四间厦子房，两间放粮食，两间喂牛。
　　 十爷爷在建筑工地做泥瓦匠。二零零二年底，他在工地结了一万八千元钱。怀里揣着厚厚一沓钱，十爷爷开心地感觉浑身轻飘飘的。因为，这可是他有生以来挣钱最多的一次。他心里合计，如今新房已经盖好，却还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我何不买一台大大的彩色电视机抱回家让梅兰高兴高兴？十爷爷一边合计，两只脚早不听使唤地朝家电门市走去……
　　 四
　　 年初一，吃过早饭，小辈们给长辈拜完年。各个家庭全家出动，由男家长拉着自家的牲畜，拿了香纸来到村东边的麦地里（听说那一年，这个方向是最吉利的方位），等家族中所有的人聚齐了，一起烧纸磕头，祈求上天保佑整个家族来年能有个好收成。
　　 举家“出行”仪式完毕后。十奶奶邀请我去她家玩。走进屋，看到那个被十奶奶收拾的一尘不染的新家里，录音机、彩电，摩托车都有了。我欣喜地拉着十奶奶的手说：十奶，您和我十爷爷太会过日子了，这才几年的功夫，这日子过的啥都不缺！
　　 唉，你娃就别光脚片子踢你奶了，这么多年了，就盖了这几间破房，再没弄下个啥啥么。我和你十爷俩就是枣木锤锤一对对，啥本事都没得，只有这一身苦力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就过了这么个破日子，没啥稀罕的。
　　 哎吆！别声唤了，我又不问您借，看把您吓的。
　　 这娃，越来越没样子了。十奶奶笑着用指头在我的额前轻轻戳了一下。
　　 二零零五年年初六这天，十爷爷对十奶奶说，过完十五，我又要外出挣钱了。眼下大哥家盖房子，我打算给大哥家去帮几天忙，估计大哥家的房子赶我走就完工了。
　　 去吧，我们俩都去帮忙。咱家盖房子那会，大哥和大嫂也出了不少力。
　　 零几年北方农村人盖房子，没有水泥钢金现交的柱子，整个四面墙全是用红砖和泥巴砌起来的。砌墙的大工一共有六个，后背墙两个人，正面墙两个人，侧面墙一个人。十爷爷和八爷爷砌后背墙。
　　 年初九这天中午，后背墙已经快砌起来了。十奶奶和大嫂在下面帮忙递了一上午砖和泥巴后，急忙回家给大家做饭。做好饭，大嫂出门叫大家放下手中的活，下来吃饭。十爷爷从架子上下来时，不小心一脚踩空掉了下来，摔在一堆乱砖上，痛得哇哇大叫。大哥赶忙上前查看，发现摔的不轻，忙张罗车子拉弟弟去医院。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十爷爷从此瘫痪在床，不能下地走路，更别说是干活了。
　　 住进新房，十奶奶只过了三年舒心的日子，就这么没有任何征兆地又过回了看不见天日的凄苦生活。
　　 十奶奶每天忙完地里，忙家里，还要按时按点地给三个娃做饭。为了丈夫能够早日康复，她每天抽空给丈夫擦洗身子，按摩双腿。每天中午天气暖和时，便把十爷爷放在轮椅里推到院子晒晒太阳。有时，若觉得精神好了，还会推着十爷爷去田地头转转。如此这般陀螺似的忙碌，两三个月的时间，十奶奶便一下子瘦了十几斤。村邻们看在眼里，在同情的同时，个个称赞十奶奶心底善良能吃苦。
　　 一天下午，十奶奶，安顿好所有的活计，便坐在丈夫身边帮丈夫按摩双腿。十爷爷看着，按的气喘吁吁、额头汗津津的妻子，心疼地说，梅兰，对不起！让你跟着我受苦了。唉！我觉得，我不能再拖累你了。这样天天看着你一个人忙出忙进的，我这心里疼啊！十爷爷难受地用拳头在自己胸口上锤了几下。
　　 说啥傻话哩，咱俩是两口子，互相扶持，你有病我照顾你，是应当，没啥受苦不受苦的。难道我有病了，你会看着我不管？十奶奶劝丈夫好好养，等我攒够了钱一定带你去大医院看病，我就不信看不好你的病。
　　 可十爷爷心里明白，医生说自己是腰椎受损导致的下肢瘫痪，没指望了。作为丈夫，如今帮不上妻子一点忙，倒成了她的拖累。十爷爷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丝轻生的念头，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死去……
　　 四月的一天，十奶奶伺候十爷爷吃完早饭，拉着架子车去地里收菜籽。中午回到家，推开门，地上一大滩血，抬起头发现是从丈夫的左手腕上流下来的。血已经成了紫黑色。
　　 十奶奶急忙去拉丈夫，发现丈夫的身体已经冰冷。窗台旁边的墙壁上写了一行大大的铅笔字：梅兰，对不起！这辈了，我让你受苦了，下辈子，如果我们还能在一起，我一定好好待你。我不能再拖累你了，我先走了，三个娃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咱三个孩子。
　　 十奶奶抱着丈夫的遗体，失声痛哭，你个没良心的，谁说你拖累我了？我常劝你，你干不了活没关系，只要你坐在炕上，就是我的主心骨。有你在，那怕是遇到天大的事，我也不怕，最起码还有个和我商量的人。如今，你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我们娘四个，这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呀？十奶奶哭的昏天暗地的……
　　 五
　　 第二年二月份，为给娃多挣几个学费，十奶奶准备做服装生意。十爷爷的大哥和大嫂听说后，主动要求帮弟妹干地里的活，只须十奶奶收种时回来帮个忙，其余时间只管好好做她的生意就行。十奶奶把面粉交到学校饭堂，让三个娃都在学校饭堂吃，如此一来，她就可以腾出手来做生意了。因为店面租金太贵租不起。十奶奶只好买来一部三轮车，把批发来的衣服装在三轮车里，每天来往于附近方圆几十里的几个小镇子赶集。今天去这个镇子的集市，明天去那个镇子的集市。总之，每个镇子三日一逢集，天天都有集市赶。唯有天下大雨时，才可在家休息。
　　 “皇天不负有心人。”十奶奶终于含辛茹苦地将三个孩子养大成人。儿子刘亮毕业于浙江大学，女儿刘丽毕业于西北师大，小女儿刘云，虽没有考上大学，却很有生意头脑，。如今三个娃都已成家立业，刘亮在一家外资企业工作，每月两万六千元的收入，如今日子过的有车有房。女儿刘丽在县二中做老师，爱人在某银行工作，工资收入也不错。小女儿接手了妈妈的服装生意，不同的是她再不用像妈妈一样开着三轮车到处赶集卖衣服，而是在县城开起了一个规模相当大的服装店，卖起了品牌女装，生意做的风生水起。三个娃，都觉得母亲这些年为了供他们仨姊妹读书，吃了不少苦，都想接母亲去家里享几年清福。
　　 可是，十奶奶那里都不想去。她只想一个人守在家里种几亩地，养几只鸡，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三个娃觉得母亲一个人在家太清苦。想着这些年，母亲只为他们三个活着，从没为自己活过一天，如今他们都成家立业了。虽说，母亲衣食无忧，可是她老人家一个人在家太过寂寞了，该为母亲找个老伴，让她老人家过几年舒心的日子。于是，仨姊妹商议，既然母亲不愿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若是老让她老人家一个人生活在家，太清苦了，我们还是托人帮忙给母亲介绍一个老伴吧。
　　 村东头的王婆给十奶奶介绍了邻村的一位退休教师，此人名叫高民武，老婆去逝多年，两个孩子也已成家。
　　 最初，十奶奶很不乐意。她说，我今年都五十六岁了，半截入土的人了，还找啥找？传出去不让人笑掉大牙？
　　 经过王婆的几番劝说，十奶奶说，那就处处看。
　　 六
　　 十奶奶和高民武相处了半年，发现他是个各方面情况都很不错的人。去年十月份，十奶奶同意了高民武的求婚。
　　 同年，十二月十八日，十奶奶和高民武在双方子女及全村人的祝福声中完成了他们的婚礼。
　　 一个周末的黄昏，我同爱人从家里出来，准备返回单位时，无意间发现十奶奶和她的新婚丈夫手牵着手朝邻村方向走去。两个人不知说着什么，身后不时地传来悦耳的笑声。最让我欣喜的是，不知十奶奶说了什么，竟惹的她的爱人转过身疼爱地用手指在她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继而又传来两人愉悦的说笑声。
　　 两个手牵着手的背影，在夕阳的照射下，显的是那样的和谐美满！
　　 我开心地欣赏着，夕阳下那一道美丽的风景，生怕我无意间的一个不小心，打扰了十奶奶无比温馨的幸福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