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往事】煮雪泡茶(散文)
一
古人对茶有颇多讲究,由茶而衍生出的艺术数不胜数,经过时间的沉淀便促生了一种新的哲学,我们称之为“茶道”。我不懂茶道,却知这种独特的哲学早已融入中华五千年的文化体系中,不可分割。众所周知,喝茶讲究的是意境,本是大雅之举。我一直以为“茶”这种物体无非是茶叶和水之间的融合,一杯好的茶水取决于茶叶和泡茶之水的优劣,万不能再有第三种物体参合进来。近来翻读古书,偶然间知晓古人还有“煮雪泡茶”之说,便觉无限好奇。雪为何物,怎可泡茶?虽然它是水的另一种表达方式,但用它融化成水,再煮沸泡茶,未免有些繁琐,其味又如何呢?我的内心产生诸多疑惑。
心生疑惑自然就要寻求解惑的法门。我疯狂地翻看古书典籍,又在浩瀚的网海中寻求蛛丝马迹,终于理解其中真意和奥妙。且说这雪,古人称之为“天泉”,顾名思义是天上才有的泉水。雪为来自天上的灵异之物,茶为来自人间的高雅之物,煮雪泡茶那便是天上人间了,本身就是一种雅中之雅的举动。文人雅士以此寄托情怀,追求境界便不足为奇。唐代诗人白居易留下“融雪煎香茗,调酥煮乳糜。慵馋还自哂,快活亦谁知。”的诗句,宋代词人辛弃疾也以此作词,留下“细写茶经煮香雪”的佳句,无不细致地描写这一风雅的情境。时至清朝,雪水煮茶更是成为一种时尚,是文人雅士待客邀友不可缺少的环节,就连我们熟知的《红楼梦》也有关于此的描写,“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的诗句便是出自此处。抛开情怀不谈,我们深究便可得知,古人煮雪泡茶并非纯粹的故作风雅,而是缘自对雪的认知。李时珍的著作《本草纲目》记载,腊雪有清热解毒,舒筋活血的功效。于是我陷入了思考,依稀记得小时牧羊,也和平时玩伴做过雪水煮茶的趣事,那茶分明苦涩难当,其中又夹杂些许难以言明的怪味,断然不是书中描写那般清纯。但我们需知,这雪已经不是古时的雪,它掺杂了工业、汽车等排放在空气中的颗粒物。这土地也不是古时的土地,先进时代或多或少会留下科技化的味道,并不是雪水泡茶有什么不妥。
二
其实煮雪泡茶的经历在我童年时代便已发生,也一直牵引着我的记忆,只是我一直以来并不知晓原来它还能如此风雅。话还得从黄土高原上的茶文化说起。在我们村,庄稼人喜茶,也嗜茶,常常把喝茶作为一天的起始。男人们五更起床,用砍伐细致的柴禾在一座小巧精致的炉子中升起火,将陶罐或是铁罐架在火上烹烤,倒入少许水,加入少许茶叶,待煮开,便和着自家制作的饼或是馍食用,可顶一顿早饭。需要注意的是,煮茶的罐陶制为佳,铁制次之,但它需小巧精致,茶水也要熬些时间,才能有茶的清香之味。黄土村把这样的茶称为“罐罐茶”,这种茶艺是甘肃一带独有,我在其他地方并未见到。我学人喝茶,全是由此而起。那时候村里人为了行事方便,琢磨制作了可以随时移动的茶炉,称为“神仙炉子”,顾名思义就是有了这种炉子,乡下人喝茶就能随时随地,如同神仙一般快活自在。祖父的神仙炉子是由两个大小不等的铁皮油漆桶制作而成,不大也不小,刚好架得起一只陶罐。也是有了这座茶炉,我的童年生活才觉得快乐,甚至是完美。
那时候牧羊,三五儿童结伴而行,枯燥的时光就会增添许多快乐。我与贵旺是好友,好到能够同穿一条裤子。别人牧羊以土为玩物,或是筑堡垒,或是修水渠,或是打土仗,玩法不一而同。唯有我俩,以煮茶为乐趣,既能消散时光,又能解决饥渴,还会滋生无限快意。我俩商定,每人携带几件茶具,因此祖父的茶炉成了我随身携带的物件。我所深记的,当然不是以上所述,还得从水说起。那时候喝茶,玩心大于茶意,或者是纯粹为玩而煮茶。两人交替从家中水缸带些饮用水,盛水的器皿是稍大一些的矿泉水瓶或是饮料瓶,每次总是水用尽而意犹未尽。解决这个难题的办法是,夏秋两季在就近农家讨些生水,春冬则找些干净的积雪,我心目中的煮雪泡茶便是由此而来。好在黄土高坡的冬季漫长,即便是春季冰雪大部分融化,总有些许阴凉场所积雪还未化尽。我依然记得那时滑稽的画面,贵旺小心翼翼地捧着积雪,如获至宝一般,全然不顾手指冻得通红。炉膛内的烈火熊熊燃烧,积雪转瞬成水,雪花再冷也禁不住火焰的诱惑。那杯茶的味道记忆犹新,苦涩中夹杂着泥土的清香,原来这才是黄土的味道。两个少年的笑声响彻山坡。
三
其实我有过这样的思考,古人煮雪泡茶是为风雅之举,而这雪来自何处?又是怎样的取法才不至于失雅?恐怕不是如我一般随处找一捧。翻看古籍,陆龟蒙在《奉和袭美茶具十咏.煮茶》中写道:“闲来松间坐,看煮松上雪。”才知雪的出处和取法,由此更能理解煮雪泡茶的雅致之处了。想来应该是,雪在未落地之前还未沾染世间的尘埃,好似无根之水,依旧保持着天上的仙气,以此入茶犹如品咂琼浆玉露。古人的风流本不好揣摩,但我理性的理解是,松上之雪是否沾染了松树的暗香,才让这样的茶水具有独特风味。如此推断的话,梅上之雪该是风味最佳了吧?或许古人还有更深的隐喻,松本坚强,多是有志之士自立的榜样。松上雪沾染了浩然正气,入之于茶,是否象征正气凛然?这么说梅上之雪风味也不差。这当然是我的臆想,究竟是何韵味当然只有当事人自知。
但我也知道煮雪泡茶的雅致绝不仅仅是煮开一杯雪水,雪的来处至为关键。我有过一个设想,除去无根之雪,扫雪泡茶又该如何?顿时觉得实在称不上风雅,甚至有些粗俗,卫生亦不可保证。我的记忆中发生过这样的俗事,父亲便是那位粗俗的人。
我想不止父亲一人,生活在黄土村的乡下人哪个没有做过扫雪煮水的俗事?请注意,我此时所说的是煮水而并非煮茶,这当然是由于常年缺水的缘故。黄土村接通自来水的年代并不久远,那时吃水全依靠水窖。水窖为何物?乃是黄土人参考水井的模样,用来储存雨水的地方,这正暗合了“窖”的含义。这种取水方式有太多的不可确定因素,比如,遭遇干旱少雨年成,雨水储存量少,村里人吃水便要面临极大的困难,冬季尤为严重。此时乡下人便会扫雪煮水。
父亲会在下雪之初仔细地清扫院落,不止一遍,那仔细程度像在雕琢一件工艺品。他总会禁止我走出房门,生怕鞋上的泥土玷污院内的白雪,为此我挨了不少训斥。待雪后放晴时,轻轻地捋取上层积雪,盛进早已备好的大锅中煮烤,化成水倒进水缸中。人当然不能饮用此水,父亲只用它来饮牲口,以此节省窖水。我相信古人也发生过扫雪煮茶的俗事,但万万不是如此狼狈和无奈。
四
我想,喝茶本就是一件陶冶情操的事,不论是煮无根之雪还是地上之雪,讲究的身心的闲适和安逸。无根之雪虽然彰显雅气,但太过富贵,与生活中的油盐酱醋有些不入,没有点道行真效仿不来。落在地上的雪虽然沾染尘世的俗气,却与烟火人家的味道相符,这样的味道或许更为真实。我不觉得父亲有何太过俗气之处,他与古人的情操不同,一家人的衣食住行就是他的全部。如此,父亲扫雪煮水的事既是大俗,也是大雅了。
煮雪泡茶只是一个传说,而我们的生活需要直面现实。有人说我把乡下人的贫苦与古人的高雅情操相比未免有些牵强。其实不论是谁,以何种方式煮雪,最终不过是生活的另一种表达方式罢了,我并不认为人的生活不可以比较。如果没有贫瘠的无奈和粗俗,何来琴棋书画诗盏茶的安逸和雅致?
我是一个俗人,始终认为煮雪泡茶是生活的态度,其茶味便是生活的味道。并不是来自何处的雪会有怎样的味道,而是我们的心中愿意品尝何种滋味。生活本没有“雅”和“俗”之分,只是充满执念的人类愿意把过往的岁月分出个三六九等。黄土坡的生活虽然朴实,但庄稼人的生命历程未必是波澜不惊。就像这一杯茶,有浓有淡,有苦有甜,滋味全在熬煮时候的那一把烈火。
其实人就是如此,始终认为自己无法达到的境界,或者是自己无法获取的东西是最好的。没有人注意到此时拥有什么,应该去珍惜什么。就像我,此时却是手捧茶杯闲扯古人煮雪泡茶的情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