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石】临帖(散文)
冬日午后,泡一壶龙井,打开喜马拉雅,一边欣赏着老调老腔的《三家店》,一边置身于书桌前,铺纸、调墨、执笔。这是我每日的作业,端端正正临几行颜真卿的《东方朔画赞》。
“先生瑰玮博达,思周变通……”这是西晋谯国人夏侯湛撰写,唐代著名书法家颜真卿亲书的一段碑文。望着眼前的碑帖,苍劲雄壮,字字丰腴,笔笔圆润,较之他的《多宝塔》和《勤礼碑》,藏锋较多而露锋极少,我不禁滋生出许多联想。
眼前碑帖上的笔画离析、聚合,然后幻化成村头那棵老槐。夏日绿盖如云,冬来枝干遒劲,老槐下的村路也蜿蜒成了岁月的长河。老槐没有公路旁白杨的伟岸,没有田埂边垂柳的婀娜,更没有庭院中合欢的多情,它在岁月的洗礼中,把自己的枝干锻铸成了生铁一样坚硬的颜色。它傲然毅立于村口,慕阳光而欣喜,滋雨露而翩跹。记得在宝鸡法门寺雄伟高大的经柱前,看到一行行字字如珠玑般的颜体字时,我的第一感觉居然是:它们真像村口的老槐,历经千年,屹立不倒。
将近知天命之年,对世间的一切都淡漠了。岁月本长,不必自促;天地本宽,何必自隘?不想在飘渺的功名利禄中追逐,更不愿在浮躁的世界中沉沦,只希望找一个安静的角落,可以与时光缱绻,安顿自己灵魂。于是,在一位同事的建议下,我开始学习书法。没有刻骨铭心的喜欢,也没有成名成家的俗累,只在休闲的光阴里,漫无目的地与书法缠绵。
“苟出不可以直道也,故颉颃以傲世……”我轻轻吟诵着碑帖。提笔,饱蘸浓墨,起笔逆入,方圆并用。说实话,我一点也不欣赏东方朔苟且取得地位的处事方法,也不喜欢他出语诙谐以赢得朝廷容纳的圆滑与迂回。
谁能年少不痴狂?上师范时,我曾跟着书法老师涂鸦过几天“柳体”,也是因为喜欢柳体的“媚”。遒媚绝伦,锋芒毕露,柳体字宛如一位仗剑侠男,从世人面前策马而过。多少人只看一眼,一见钟情,一生难忘,把它铭刻在了灵魂深处。
三十年的光阴荏苒,当年的刻骨铭心,而今已是云淡风轻。自己既然没有柳公的年少聪慧,自然写不出他书法的遒劲与骨力。几番寻寻觅觅,最终选定了“颜贴”。其实,与其说我选择了颜公的书法,不如说选择了他的光明磊落与铮铮铁骨。
“娘生儿,连心肉,儿行千里母担忧,儿想娘身难叩首,娘想儿来泪空流……”手机里几句铿锵的西皮流水,在书屋回荡着,深深扣动着我的心弦。眼前是一位白发苍苍的母亲,秦母?颜母?我的思绪,又从秦琼串到了颜公真卿。
他出生名门,幼年丧父,在母亲殷夫人的启蒙下开始读书。“三更灯火五更鸡”,勤奋成就了他的功名;傲骨却又阻止了他的仕途,得罪权相杨国忠的后果,就是被贬平原郡。
位于山东德州陵城区的颜真卿公园西侧,矗立着一尊颜公的花岗石塑像。他右手仗剑,左手握拳,坚定的双眸,直视前方。他的眼中,是大唐江山,是他终其一生用笔墨书写不完的国,是他献出生命都无怨无悔的国;剑锋所指,是安禄山起兵造反的范阳。
“临世濯足,希古振缨。涅而无滓,既浊能清。”折笔暗过,停顿收锋,喜欢颜体的这种韬光养晦。也正如此,在浊世中,颜公能保持一颗纯粹而纯洁的心。当年他看穿了安禄山早有反心,借口雨季加工城防,修筑攻势。在安起兵后,河北、山东一路所向披靡,却只有平原郡誓死抵抗,决不屈服,这就是颜公。
“唐家再造李郭力,若论牵制公威灵。”南宋著名的爱国诗人、民族英雄文天祥被俘后,在押往大都途中,途经平原郡时,突然想起颜真卿及其从兄颜杲卿的英雄行为,于囚车中要来纸笔写下了此诗。无疑,安史之乱中,颜公兄弟二人在牵制叛军方面,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平原郡,因颜公而不朽;颜公,在平原郡永恒。“洁其道而秽其迹,清其质而浊其文……”这是东方朔;洁其道而洁其迹,清其质而清其文,这才是颜公。他就如我桌上的这壶龙井,色泽艳丽而味道醇绝。
我喝过的茶不少,普洱太浓了,肠胃又特别受不了生普的烈性。白茶似乎有点太淡,金骏眉太华丽,凤凰茶有些许怪味……我只钟情龙井。龙井是平和的,有时却又是激烈的;是绵长的,有时却又是刚直的,就如我眼前的这本颜体《东方朔画赞》。
据《新唐书》记载:当年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反叛,颜公被派遣前往宣谕,李竟然厚颜无耻地向他咨询天子登基仪式。他一身凛然,朗声应对:“老夫耄矣,曾掌国礼,所记者诸侯朝觐耳。”
丧心病狂的李希烈自然不会饶过敢于蔑视他的颜公。皓首仰天叱声烈,苍颜引颈待徒刑。颜公,于七十九岁时被李希烈手下的宦官缢死。
“矫矫先生……跨世淩时,远蹈独游……”颜公如同他笔下的东方先生,跨越了时代。我看到了一种温柔敦厚的行为法度,一种不可侵犯的人格尊严。
再斟一盏龙井,芽叶在翠色的水中沉浮,宛如一叶扁舟,漂浮在历史的海洋中。芽叶已乏,茶香味却永远留在唇齿之间。
收笔藏锋,臆明于胸。耳边又回响起铿锵的西皮流水:“将身儿来至在大街口,尊一声过往的宾朋听从头……”
窗外,一缕流云,在天边舒卷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