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生命之花(小说)
一
“慢点!慢点!让你开慢点!”坐在副驾座上的年轻女人向驾驶座上紧张驾驶汽车的男人再次高声呵叱道,声音里是愤怒,也饱含恐惧和焦虑。说话间,一道明亮的闪电唰地划破夜色,把车内映照得清清楚楚,可以清晰看见她惊魂未定的面孔。
Q5越野车加足马力挣扎地吼叫着,在雨茫茫的公路上拼着命地狂奔。公路已废弃多年,路面坑洼不平,尽管汽车狂奔颠簸跳跃得厉害但怎么也跑不起速度。
车灯射出的两条明亮的灯柱像两把利剑欲刺破夜色,无奈只能照射着前边白茫茫的雨帘。雨帘高大无比,像一只巨大的乳白色的怪兽,张牙舞爪从天上垂直跳下来恶狠狠地扑向群山,扑向急驶的汽车,仿佛要把钢铁的玩意儿撕碎咬烂呑进肚里吃掉。
几乎辨不清楚前方的道路,仅仅借助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才能偶尔辩别前方的路,然后凭着记忆尽可能地靠着山前进。汽车驶在高地,车轮打滑辗轧着路面的雨水发出噗噗的声响;汽车钻进洼地,又像一只失控的小船儿在汪洋大海里飘移,让人无比的心惊胆颤。
铁塔似的男人没有理会女人。他头直直伸向前寻找着道路,好像要探出挡风玻璃去,布满血丝的一双眼睁得大大的紧紧盯视着前边,双手用力牢牢把握着方向盘,不敢有一丝疏忽。他深知,倘若自己一不留神走偏了道路,倾刻间就可能让汽车滚坠下山崖,后果不堪想象。
他也不时迅速地紧张地扭头望一眼车窗外的山下,又急忙回头望向前进的道路。
“不要看了!他们还没有赶过来!专心开你的车,不准分心!”女人喝道,也同样不自觉地扭过头去望望山下。
在依稀的夜色里,山上山下也是白茫茫一片,看不见远山,看不见任何灯火,雨帘铁桶式的把整个世界死一般地囚笼着。
高原的气候,也耿直爽快。过了一会儿,倾盆大雨说没就没了,雷电也消声匿迹。
汽车终于冲到了山顶,放慢速度停下来,从车尾烟筒里散岀的热气顿时变成了些许白雾掩映着车身。
男人警惕地关了汽车前大灯,却没敢熄火,马达发出轻微的轰鸣声。“休息一下,喘口气。”他对女人说,语气不容置否。
女人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下话头,有些怜爱地注视一眼男人,轻轻叹了一口气。俩人都没再言语扭头一起望向窗外。
窗外,暴雨洗涤后的夜空格外纯净,半轮月儿出来了,幽幽清辉洒向大地。连绵群山,新装披裹,高低起伏,错落有致,就像一位刚出浴的少女,清新、美丽,极有无穷韵味与魅力。
山川大地,除了细微雨后流水声,再无声息。
俩人不约而同回头望向驶过的山路,除了近处的车辙印尚可辨认外,而稍远处就几乎看不见什么痕迹了。
男人疑惑地问:“我们现在到哪里了?刚才只顾小心开车,还没反应过来到什么地点了。”
“这应该是到了摘月山山顶,马上下山就过会仙桥了。过了桥向左,我们就岀山了。”女人回答,语气轻松了许多。
“马上到会仙桥了,好!”男人手击膝盖,得意地笑了。
“但愿一切都好吧。现在想起来,真后悔前天不该跟着你跑出来,意外撞下那么大一个祸,害得人家整天都提心吊胆。”
“不说了,我的宝贝。只要我们现在有花不完的钱就行了,只要过了今天,到了新的地方,我一定金盆洗手不再干了。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要是早算计知道你会岀这个意外,我就不该认识你。”女人望着心爱的男人英俊高大的模样,又收住话头转而忧心忡忡地问:“我们过得了今天吗?要不,我们……”
男人抢过女人的话坚定地说:“我们……,我们什么?我们没问题。量他们一人有九个脑袋,也不会想到我们金蝉脱壳现在到了这里!嘿嘿嘿……”
女人没敢苟同,而是机警地瞟了一眼后排座位,轻轻拍拍男人的手臂,再努努嘴,竖起葱似的手指放在红唇上示意。
男人明白女人的意思,故意提高声音说道:“量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啦?他——现在喊得了他们不成?”男人挺胸昂头,斜视一眼后排座位。
女人怪嗔地盯着眼前的男人,伸手在他身上拧了一把,俯身靠在他耳边压低嗓门说:“不要小瞧了他,厉害着呢!”手指指车后排座位处。
男人趁机一把揽过女人,亲热地搂在怀里,手在女人俊俏的脸蛋上疼爱地抚摩。他克制不住情绪,低头在她乌黑的秀发上轻轻吻着,深情道:“他厉害?我比他更厉害呢!”接着,又动情地说:“不,我更爱你%……我的宝贝!”
女人的头紧紧抵在男人温暖而宽厚的怀里,柔情似水地说:“我,也很想你!”
男人说:“对不起,你跟着我受累了。”话语里满是愧疚。
女人抬起头,双眸如两颗寒星含情脉脉地望着眼前的男人,搖搖头没有言语,疼爱地合拢男人的衣襟,猛地伸手搂着男人强壮的腰,脑袋重重地抵在他的小肚上。她内心十分激动,双手越搂越紧恨不得马上钻进男人的身体里去,两人熔化为一体。
男人挺直腰板,轻轻拍拍女人的肩,遙望远方安慰地说:“过了今晚,翻过了这里,只要下山岀了沟,我们就平安无事了,他们也不会再追踪我们了。”停了停,又说:“也许,我们就可以‘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女人仰起头,向着男人坚强地点头:“嗯!嗯!”她的眼睛里满是激动的泪水。
男人发誓道:“相信我。我一定会做到的,让你永远有享受不完的春暖花开!”
女人说:“不!我不要春暖花开,我只要平平淡淡真真诚诚。不,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一辈子爱我,爱我一辈子!”
男人庄重地说:“好的,我会用我的一生来兑现。”他用手轻轻捋捋她散垂在宽宽额头上的几丝刘海。
“真的吗?你对我会一辈子好?”
“真的!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半句假话?”
“凡事你都会听我的,依着我的要求办吗?”
“那是必须的。”
“真的呀?”她有些惊讶地反问。
“真的!今生永远都听你的话。如果我不听你的话,没有按你的要求办,就……”
女人急忙用双手捂着男人的嘴,制止道:“快别发誓了,我相信你。”
男人得意地笑了,随意扬手打在方向盘上,汽车马上响起清脆的喇叭声。
喇叭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很远。
俩人似乎都没觉察到喇叭声可能暴露自己的行踪,肆意在车里相互拥抱依偎。一会儿,女人推开男人,说:“你说你今生永远都听我的话。那好,现在我要求你:把他放了!”手指向后排座位,语气坚定。
“什么?把他……放了?”男人顿时很吃惊,怀疑自己听错了。
“嗯!”女人肯定道。
男人大张着嘴巴,一时回不过神来,手指有些发抖地指向后排座位,嘟囔着问:“把他给放了?为什么……为什么呀?”
“因为,我想验证你是否会听我的话,按我的要求办!”
“扯淡!我留下他,到关键时候可以用他做……做人质。”
“做什么人质?翻过了这座山,出了沟,我们马上就可以平安无事了。只要到了目的地,谁也不认识我们,量他们也不会再找我们了,又何必要留一条尾巴呢?”
男人不吭声,呆呆望着眼前这美丽的女人。
“放了他吧,给他一条生路。我怕他在我们身边再生岀什么意外,我们岂不是……”女人柔柔地说,模样儿让人爱怜。
男人想了想后微微点点头,满脸的无奈。凑近女人,低声问:“他该苏醒过来了吧?”
“你下手也太重了。”女人指责男人。
男人摆摆头,轻叹一声,推开车门,顿时一股强烈的湿润空气涌进车里。
男人下车后走两步,抬脚猛踢两脚车后轮,极不情愿地使劲拉开后车门,对着后排座位历声喝道﹕“还要装死?滚下来!”
二
余扬再次看看腕表,又抬头眯缝着眼望向熙熙攘攘的人流,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盘算着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到康定去,脑海里不由浮起妻子美丽的笑脸和身影。妻子怀孕已经九个月了,自己却因常岀差而照顾她的时候不多。对此,余扬常常倍感内疚。
这时,天色已近黄昏。
斜阳霞光布满天空。天际盘旋着巨大的苍鹰,远处的雅拉雪山,不远处的白色喇叭塔林,近处的塔公寺庙、木雅金塔、藏居、窄窄的街道、匆匆过往的行人以及来往急速驶过的车辆都被染成辉煌的金色,放眼望去金灿灿一片,十分夺人眼目。
突然,余扬似乎在人群中发现了什么,脸上掠过几分惊喜。他马上对着手机低声地紧张报告道:“塔公寺!塔公寺!”说完,从副驾驶座上一把抓起相机,若无其事对着前方的人群摁动快门贪婪地抢拍起来。
余扬沿塔公街道迅速地小跑起来,镜头对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追拍着那道两天来一直寻觅难得见的美丽景色,一对身著鲜艳藏服的年轻男女。
这是一对情侣,小伙子的身躯高大魁梧,相貌堂堂英俊潇洒,他腰间那柄短小精致的佩刀映着霞光闪烁着光芒;姑娘的身材苗条婀娜,五官美丽,气质高贵优雅,挽着男子迈着轻盈的步履款款而行,一副可爱的小鸟依人模样。
姑娘见到眼前这一直紧跟不舍忙前忙后的热情而陌生的摄影人,突然一怔,又微微侧头仰面看着小伙子,似乎在向他问询什么。小伙子面孔冷漠,双眼炯烱地注视着前边,眉头微微跳了跳,没有搭理姑娘询问的目光,胳膊肘稍稍地拐撞了一下姑娘。姑娘明白了,脸上泛起一丝令人心碎的微笑,扬起右手和蔼地向余扬摆摆手,亲切招呼道:“嗨——”
在余扬眼里,这就是今天最最美丽的一道风景。他十分贪婪迅速地摁动快门“啪啪啪”地抢拍着。那对情侣也很友好地配合,姑娘拉着小伙子不让走,时不时停歩摆着pose,任眼前这位不曾相识的年轻粉丝拍照,就像电影节上走红地毯的大明星似的。
余扬十分感动,连连感谢不尽。一会儿前,一会儿后,一会儿站立起,一会儿半蹲下,尽情跟踪抓拍。此时,他灵感喷发,他相信自己拍摄的每一个画面都十分感人,一定堪称艺术精品。
路边一位老奶奶手里搖着经轮,独自一人慢慢走过来想穿越公路,看样子是个盲人。姑娘和另两个路人见了三两步奔过去,小心扶着老奶奶走过公路。
余扬心里一热,立即抓拍下这一感人的场景。
送过老奶奶再走了一段路,前面就是塔公寺。年轻的藏族男女不再给余扬面子了。姑娘向余扬不自觉摆摆手,然后和小伙子手牵着手跑下街道,径直向塔公寺左侧边那一长排高高的转经走廊跑去。
转经廊有好几百米长,上百个五彩的转经筒被整齐排列固定在木轴上。转经筒侧,排成长龙一样的队伍缓慢依序前行,人们伸手虔诚的拨弄经筒。经筒飞快转动着,一眼望去,像一面奔腾着变幻着的五彩瀑布,十分壮观十分神秘。
余扬木木地站在转经廊旁,注视着这一对情侣走进塔公寺庙门。似乎还不舍他们俩离去,再举起相机抓拍下俩人走进庙门的靓丽背影。
余扬守在原地,余兴未尽,再转动身子趁着余辉抓拍了几个街头场景后,才有些恋恋不舍地收起相机,用镜头盖罩住镜头。
回首远望,他目光贪婪地环视着落日下的草原、雪山。风,撩起他的头发,落日里他高大的剪影闪烁着光芒,就像一尊闪光的巍然屹立的雕像。
一辆丰田大越野车急驶过来,到余扬身边时放缓了速度,透过车窗玻璃可以看见里面坐满了人。
余扬不易察觉地向车内的人轻轻扬扬手,再比划了一个ok的手式。汽车鸣了一声喇叭,车里副驾驶座上的人向余扬点点头,那是余扬尊敬的师傅,也是他们的领导。车很快就从余扬身边驶过,撵起的水花溅了余扬一身。余扬骂了一句,却如释重负般转身向自己的车走过去。
这是一辆白色的Q5越野车,几个月前他和妻子共同贷款买的,为的是不让妻子上下班怀着身孕去挤抢上公共汽车。他和她自然都很爱惜这辆车。半年了,妻子用车很少,而他“私车公用”的时候却很多,已经跑了一万多公里。尽管如此,爱车却仍然还像刚买回的新车一样。前天下午接到紧急通知后,他就开着自己的车赶过来了。
余扬走到车前,围着爱车仔细审视转了一圈,一切都好好的。他满意了。
收拾放好照相器材,关好尾厢车门,再抬脚爱怜地踢踢轮胎,余扬心里十分满足,自己刚岀师不久就能独立完成任务,觉得光荣也觉得不易。他坐上驾驶坐位,点燃一只烟,猛抽了几口过了瘾,再将余下的大半截香烟顺车门丢在车下。
该上路了,他再望了一眼塔公寺方向。天际乌云堆积,唯有一束夕阳聚光灯似的照耀着塔公寺,尤其金碧辉煌。夕阳里,他也看见了那辆丰田大越野车停在公路边。“对不起,我得先回家去。再见了,师傅。祝你们胜利!”他心里再见着。
高原的黄昏,气温显然低许多,余扬感到手脚有些僵冷。他搓搓手,关上车门,吹起最喜爱的《巡逻兵进行曲》口哨,发动引擎准备岀发了。
汽车尾部很快腾起两股白色气雾,完全遮掩了车后窗的视线。
余扬呜了两声喇叭。他想今晚赶到康定时最少是后半夜了,不由在心中黙黙祈祷今晚的夜行路一切顺利平安吧。他实在想马上飞回康定,飞到妻子的身边。他知道,无论多晚,妻子都会倚在窗前等他回家。今夜,她又会是一夜无眠。嗨,做我们这个职业人的妻子,真的太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