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雪残赤峰独拜塔(散文)
我栖居黔城二十余年,几乎天天与赤峰塔相望,却未曾登临。是什么原因?一时也说不清楚。我虽拜谒过中国现存最早的嵩岳寺塔,瞻观过北京的天宁寺塔、苏州的虎丘塔等名塔,但绝没有轻贱过她的念头。那是黔城八景之一啊!像一帧美丽的画,一直珍藏在我心底。动念千百回,却有移念千百种的理由,哎!
戊戌十一月廿八日,中午,大雪消融。我伫立在钟鼓楼前的城墙垛口,目光纵越重重叠叠的冷艳屋脊,掠过将欲飞天的层层翘角,直达东南方黛色赤峰上的秀塔上,心里徒然升起游塔之念,竟不可遏制。我钻进座驾,发动引擎,沿着防洪堤行驶,绕过铁桥,再转到赤峰南面的三岔路口,泊车。仰首向北,即可看见赤峰塔在山巅,向我招手。
赤峰(原为赤宝山)本不孤,诸峰相连,由西向东高低排列,临江虎踞。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为修战备枝柳铁路与连接209国道,切山通途,赤峰塔便在最东边的山峰上了。
从山南访塔,先东折北,升数十几级残破石阶,右侧山湾,有一硕大菜地。畦幅中,培栽一行行桂花苗,翠绿勃然。树下是雪压身歪的白菜、趴地的萝卜等蔬菜,只有青菜,虽白雪摧心,仍扬起阔厚的叶掌,不服输!黄泥盘山道,从峰腰穿过,林寒气肃,路泞雪渍。几只山雀,喙啄雪地,见人振翮登枝,“叽叽”扬喙,向我频频示威。前行约一百米,至一歧路,透过葱郁的山茶树枝叶,但见赤峰塔,赫然矗立在正北方约五十米的山顶。我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愧疚。急速跳下高坎,踩着拌雪的枯枝败叶,穿过雪泥斜坡上的杉林,气喘吁吁地来到塔下。
山巅平整,塔耸于中央,围坪剩雪,绿叶枯茎映衬。立于塔下,如若负老友厚恩,悔意千重,诚惶诚恐!谨怀敬意,环塔步量,八方三十二步,围约长二十八米。坪中一小青石碑,书塔建于清咸丰九年(1859年),七层八方,高二十八米。仰观高塔,欲上苍穹。每层接处,四层横砖夹三层花纹角砖,像丽人裙裾上腰部的褶皱,秀逸灵动。从第二层起,每方窗户各异,有拱券、半月、葫芦等多种型制,像一只只深邃神秘的眼睛,令人敬畏。塔门朝西北开,正对着黔阳古城。门上方一、二层接处,右边翘角飞舞,左边的不知何故,残缺不存。正面二层以上,均有一、二条拇指粗的裂缝,直达塔顶;二、三、五层墙,面砖断斜,似有垮塌之嫌,成因亟待考究。角砖上附雪未融,皂黄的雷公草、芭茅草,在寒风中摇曳。塔顶檐沟,隐约伸出一丛绿色。后退几步,才看清恰似盆景一样的青松,约莫高一米;对生的虬枝苍劲,翠发森森。我想,这应该感谢飞鸟或者风,一棵塔顶松,为苍颜老塔,凭添了几分精气神韵!
不经意间,发现第一层正面和左侧紧邻的塔墙面,镶嵌四块石碑(都是凿凹墙面,硬行嵌入的),一大三小。地上也立两小碑。墙上的小石碑,均书赤峰塔为“XXX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并介绍赤峰塔原为赤宝塔。地上一块碑,上书:“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赤峰塔——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这么高大上——国宝啊!我以为自己老眼昏花,揉揉眼,不“花”不“昏”呀!碑上之文,字字如是!
尽管如此,靠门左侧墙上的那方高一米多、宽约一米的长方形碑,引起我的高度重视。碑质青石,字为楷体,虽有一百六十年之久,也遭人为破坏,但大部分字清晰可见。有些字迹模糊的,我抓把雪抹一抹,亦可勉强阅读。文字并不高古奇崛,二十几分钟,我就看明白了。
碑文题为《赤宝峰新塔记》,由时任摄署(代理)黔阳知县黄杰撰写。记文详细叙述赤宝塔(现赤峰塔)修建情况。修塔目的“为文风计,尤为民风计”,即是兴教兴学重科名和培养浑朴的民风。知县新任,“为幻狱讼繁滋甚,至野田草庐”(担心治安不好,案子太多,就去民间调查研究),发现民习恶俗,又“接见邑之老成人,询悉近来科名亦歇绝”。究其“风俗之衰”、“科名歇绝”的原因,为“黔邑多山,五行缺火”,“故建塔可以培文风”。于是,知县约就绅耆和识阴阳精堪舆者,先对黔邑“周遭形势相察”,都认为“西南角蟠龙山非建塔所”,原有的文峰塔“拆之宜”。那么,塔建在何处,才能合符风水学说的要求呢?五行学认为南方属火,又“闻旧塔原在赤宝山,颓废已久,莫知其处”。他们不辞劳苦,踏遍赤宝诸峰,寻到此处,“忽见残砖数块,佥指在是矣!”移建宝塔的费用,由本地乡绅施文轩慷慨捐赠。于是,把蟠龙山上的文峰塔拆掉,移建东南方向的赤宝山上。
看到后面,我捧腹大笑起来。这个“尽先补用同知(副知府)摄署知县”,嘲笑前之宰都不能“因事秉彛(掌握真理)”,已至于“风俗之衰”、“科名歇绝”。自己一个银毫子莫出,树碑立言,还希望村民黎庶,给他的这个政绩工程“传为赤宝故事”。他大概被那个“知府”位子想疯了。哎!古往今来,概莫如是,更何况一个封建官吏!
我把着砖棱,站起来。这时,天空中,下起了霏霏细雨。
“蒋教导员(我曾在此地的公安派出所任过教导员),天冷得很,还到山里来?”
有人在叫我,声音很宏亮。我看见右边一丈远地方,一个老人,头戴一顶黑色塑料皮帽子,咧着嘴笑。面好熟,但一时记不起是谁。
老人又说:“你不认得我了?我是高桥的危凤喜,那年你们帮我找回被贼偷的谷子,我全家人都还记得呢!”
“是危伯伯哟!那是我们应该做的事!”十几年前的事了。我看着门牙豁缺的老人,关切地道:“您这么大的年纪,还上山?注意安全哟!”
“没关系的!我不喜欢用电器取暖,拣点干柴火塘里烧,火才能上身,暖和!现在政府政策好,孩子们的生活都不错,也孝顺我!我愿意在老屋一个人过——快活!”他接着问我说:“你喜欢这个塔?”
“中午没事,来看看。”紧接着,我问他:“您知道那塔上的裂缝和门上断缺的翘角,是怎么回事吗?”
危伯伯叹口气说:“这个塔呀,不知道遭过多少难咧!听我爷爷讲,民国十几年住过好多强盗,里头的转角楼梯,应该是那帮强人损坏的。门口的碑中间几行字坏了,是高桥的一个坏人用钢钎凿烂的!这些人后来都不得好死!还有哇,二十多年前,一天下大雨,雷公火闪,劈里啪啦,一雷打下来,就成了这个样子!有人说,是雷打妖怪。真的有妖怪么?”
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问我?我不语。其实,他真问我,我又该如何回答他呢?
雨,大起来了;风,也更寒了。我把老人拉进塔里。内塔八方,黄泥平地,空空如也,只有四根木方,十字横插在顶部砖孔中,布满灰尘,吊着几线陈旧的蛛网。
我突然想起危伯伯说到强盗的话,就问他:“您第一次进塔是什么时候,还记得吗?”
“应该是大跃进时期,我快二十岁,当民兵了。有几个民兵说里边有宝物,打开门,啥也没有,就是这个样子。”危伯伯用手摸着门沿,轻轻拍拍,说,“以前塔门是封起的,也没听大人说过是什么时候封的。小时候我和小朋友玩,没进去过,只好围着塔打转转。”
我曾听人说,塔内是文革时期破坏的,现在看来,是误传或是造谣。强盗损毁,应该是可信的。
我俩走出塔门。我问道:“赤峰山,原来也是长这些树吗?周围环境也是这样的吗?”
危伯伯指着周边的山岭说:“原来没有好多树,都长着芭茅草,一些小杂树。松树、杉树、竹子和茶树,都是解放后才栽的。”他回头又指着塔顶说,“顶上八角,原来有八个铜铃,风一吹,在赤宝寨、对河的虎山,都听得到叮当叮当的铃声!起风了!下雨了!那时,我们放牛的小朋友,在雨中,看着摇动的铜铃,听着叮当声。都说,菩萨在摇铃铛,不能跑!哎,现在一个都没有了!”
雨小了好多,危伯伯要回去了。多么热心肠的老人!我依依不舍,和他揖别。
此时,我遥望着积雪的蟠龙山和茫茫的沅江水,眼前浮现出一幅幅别样的场景:千百个民工,挑着塔砖,从蟠龙山逶迤而下,浩浩荡荡,来到蟠龙山脚码头装船……船工手持篙竹,一船一船,运到柳溪灯笼桥码头,又是千百个民工挑着塔砖,沿着河边的官道,像蚂蚁一样爬上山来……赤宝山上,到处是光着上身的民工,打夯的打夯,砌砖的砌砖,原木脚手架不断攀升,一面面皂黄的旗幡,在风中飘荡……那是何等壮观的场面!
突然,耳朵分明听到“叮当叮当”的风铃声,先是悠悠细细的,像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渐渐宏大起来,像在蟠龙山,在新城矗立的千百高楼,在古镇的窨子屋宇,以至于荡漾在赤峰周围的山山坡坡上,似乎在深情诉说。“呜——”一列火车呼啸着越过铁桥,渐渐远去。
回首眼前的赤峰塔,历经沧桑一百六十年,看蟠龙烟云,听沅潕沧浪,忧愁风雨,天地翻覆!那沉默无语的古镇,焕发出青春魅力,那拔地而起的新城,充满新时代妙曼韵律。这些,都是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由劳动人民创造的。那石碑上字迹,终将淹没在历史风雨里;劳动人民勤劳和智慧的结晶,如赤峰塔一样,屹立不倒!
手机报时,应卯将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饿着肚子。但我不后悔,这是我有生以来最有意义的一次造访。
再见,赤峰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