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炜是被手机的铃声吵醒的，这是一个陌生的号。陈炜摁停了手机，他从不接陌生人打来的电话。
　　 本来想睡到八点才起床的陈炜，虽然被吵醒但并不想起床。他看了一眼窗外发白的天空后将被子往上拉拉，准备睡一个回笼觉。这是一个难得休息的周末。
　　 手机又响了起来，摁掉又响起，如此几次后陈炜意识到这不是一个骚扰电话。这会是谁呢？有些恼怒的陈炜接通了手机，他压住了火气喂了一声，手机里传来的声音果然是陌生的。对方明显底气不足因而问出来的话也是怯生生的，你是陈炜吗？
　　 陈炜反问，你是谁？
　　 对方有些兴奋，我是老旦。
　　 老旦？陈炜坐了起来，顾不得披上衣服急促地问：你是老旦？
　　 是我。老旦回答，我昨天晚上才弄到你的电话……
　　 等等，你是到安庆了吗？十几年没有联系的老旦如果来到安庆，于情于理他都应该接待。
　　 我还在姚李。老旦说，我给你腌了几只腊鹅，你能回来看看吗？姚李这些年变化可大了。
　　 被腊鹅勾起馋虫的陈炜艰难地咽了一口吐沫，这久违的味道让家乡再次走进他的心里，十几年没有回去了，他真的应该回去看看。
　　 听到陈炜答应回去的应允后，老旦高兴地说：到姚李后，你在新圆盘下车，我接你。
　　
　　 二
　　 陈炜上一次见到老旦还是十几年以前。那是一个细雨霏霏的冬日，陈炜回姚李探亲。时至年关，姚李的大街上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尽管道路泥泞，出于对家乡的依恋，没有任何事情的陈炜还是来到了大街上，狭窄的街面上挤满了购买年货的人，家乡还保持着这浓浓的节日的气氛。
　　 在陈炜的眼里，三年了，姚李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么唯一的一条南北走向的街道，只是街道两旁的房屋更加破旧。荒草铺就的房顶已经发黑，散发出一种腐烂的气息。灰暗的土坯墙面坑坑洼洼，留下了岁月风霜的痕迹。这就是他倍感亲切的故乡?
　　 陈炜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像是漫流河的老旦。这个他下放时结识的朋友，消失在他前面的人流里。陈炜费尽了力气向前挤也没能如愿找到老旦，他有些怀疑是不是眼花了，但他从人们的话语里确定了他看到的就是老旦。与老旦失之交臂陈炜为之感到遗憾。
　　 一个路人对一个老人说，你不认识他啊，他是漫流河的老旦啊。老人似有不信，不是说他穷的叮当响吗，他拣到了我的钱还能还我？
　　 陈炜笑了，心想那是你们不了解老旦，陈炜大声地说：老旦就是要饭也不要不属于他自己的东西。路人都惊诧地看着陈炜，陈炜微笑着昂头走了过去。
　　 这以后，陈炜再也没有见过老旦。他给老旦写了好几封信都如同石沉大海，老旦这是在用无言拒绝了陈炜想帮助他的好意。
　　 这一年，陈炜的一家搬离了姚李，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三
　　 陈炜和老旦曾是下放知青。他们在一个知青点生活了五年。这五年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关系融洽。许多人都说他们是好朋友，他们也认为是。当然这要剔出生活里的某些杂音，那将是非常完美的。
　　 凤是大队书记的女儿，是他们共同认识的女孩。凤很漂亮，这是大家公认的。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孩，又有“显赫”的家世，这个许多人追求的姑娘被认为喜欢的是陈炜，这让许多人忌妒。这许多忌妒的人里也包括着老旦。这是陈炜在老旦的眼神里看到的，但是他们谁都没有说破。
　　 这天，陈炜对老旦说：你喜欢凤？老旦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他断定陈炜是为了凤向他摊牌的。老旦的心沉重起来，看来他们的朋友是做到头了。
　　 从老旦决定追求凤那天起他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可他克制不了喜欢凤的欲望，因而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向凤献殷勤。他没有为因为喜欢凤而使出不光彩的手段，他是磊落的，公平竞争使他的心坦然了许多。
　　 老旦没有说话，任何解释此刻都是多余的。
　　 陈炜说，凤是个好姑娘，喜欢就大胆的去追，不过，你要答应我以后要对凤好，不然我可不饶你。
　　 老旦惊讶地张大了嘴，事情怎么会向这样的方向发展？但陈炜说的很恳切不由得他不信，老旦感动了，这个朋友他没有白交。
　　 陈炜的退出是陈炜的母亲干预的结果，陈炜的母亲说，我不会同意你娶一个农村姑娘的，让我孙子的户口也落在农村。那时候孩子的户口随母亲。
　　 陈炜对母亲的蛮横有些不满，都什么年代了，还搞封建包办那一套，但他无法抗拒母亲。事实证明母亲的眼光是远的，母亲说，你迟早都是要返城的，你娶个农村姑娘今后怎么办？在当时有这样眼光的人不多。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老旦加强了攻势后很快博得了凤的芳心，不久老旦接到通知到小学报到成了知青们羡慕的民办教师。这个不用和泥土打交道的位置原本应该是陈炜的。陈炜这样想，处在心酸中的陈炜后悔了，
　　 老旦也是这样想的，他满脸歉意地对陈炜说，这次是我欠你的，以后我会还你的。
　　 陈炜心想你怎么还，嘴上却说都是兄弟，什么还不还的，再说你也不欠我什么。
　　 一年后，安庆石化招工，给了他们所在的大队一个指标。听到这个消息的陈炜心里打翻了五味瓶，尽都是些酸的辣的，在里面找不到一点甜的滋味。这个招工指标一定会是老旦的，他没有把握去和大队书记的准女婿竞争。
　　 陈炜还是去找大队书记为自己争了一把。去的时候他带去了一条大前门，这是他母亲托人买的。大队书记并没有因为他送了一条烟而感动。大队书记对结结巴巴说完来意的陈炜说：小陈，你的表现我们大队干部心里都有数，对你的要求我们会加以考虑的，只是我现在不能答复你，这事得大队党支部研究决定。
　　 在等消息的日子里，小道消息不断。许多人都向老旦贺喜，说老旦要是招工走了千万不要忘了他们，要常回来看看。老旦是喜忧参半的，我怎么会忘了你们呀，我会常回来看看的，至少凤还在这里。
　　 通知终于下来了，是陈炜而不是老旦。看着懊丧的老旦，陈炜的心里就有了疙瘩。他后悔给大队书记送了一条烟，这背后做手脚的事使他觉得对不起老旦。他安慰老旦，明年还会有机会的。老旦沉闷地说，我就在这里扎根了。
　　 陈炜当时并不明白老旦为什么会这样说，以后他才知道一条烟并没有那么大魔力，是凤在里面起了作用，通知下来后，大队书记找老旦谈过一次话，大队书记说，条条大路通北京，你眼下的路并不是只有招工、上学这一条，大队让你留下来是想重点培养你，我们需要接班人。老旦明白，这只是一个说法，大队书记对他不放心啊，怕他招工走了会对凤变心，有了凤他就不可能离开这里，可舍弃凤他又不忍心。凤就像一条绳索将他栓在了这里。
　　 在送陈炜离开的路上，老旦流下了眼泪。
　　 陈炜走了不久，老旦和凤结婚了，听说婚礼办的很热闹。
　　 命运真是个捉摸不定的东西，如果当初是陈炜和凤结合呢？他和老旦的命运就要颠倒过来。每当想到这些，陈炜的心里就窝糟糟的。
　　
　　 四
　　 陈炜从正科的岗位上退了下来成了正科级调研员。调研员不用上班，陈炜因而有了时间。于是陈炜开始做回姚李的准备，他想给老旦带点见面礼。老旦的脾气他是知道的，这礼轻了不好，重了也不好。
　　 还是带点特产吧。陈炜将麦陇香、百兆记的糕点每样买了一些，这个礼虽轻但仁义重。
　　 交通班车一路向西。
　　 陈炜不知道什么新圆盘，这个名字让他相信还有个相对应的老圆盘。姚李这十几年一定有了不小的变化，所以才会伴随着一系列的新名称的诞生。虽然有了这个思想准备，当他在新圆盘下车时还是吃了一惊，一度怀疑他下车的地方是否是姚李。
　　 陈炜的家搬离姚李后，这是他第一次回来。他记忆中的姚李和眼前的姚李差距太大。记忆中的姚李只有一条狭窄的南北大街，而眼前的姚李以圆盘为中心向四面拓展，一幅现代都市的架势。陈炜审视着这充满现代气息的街道，寻找着接站的老旦。老旦在第一时间向陈炜扬起了手，他才确信脚下的土地就是姚李。
　　 老旦全身焕然一新，在他的身上再也寻找不到十几年前的猥琐、自卑的模样。他对惊诧姚李变化的陈炜说，“你早就应该回来看看了。”
　　 陈炜跟在老旦的身后信步走在光华大街上，脚下平坦而宽阔的水泥路使他想起以前狭窄、破旧的老街，两旁林立的楼房和商铺让他犹如置身于都市中，陈炜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他带回来的旅行包。那里面有他为老旦带回来的糕点，现在看来这是个错误的决定。现在姚李的商铺里再也不缺这些以前的稀罕之物。
　　 老旦停在一辆白色的轿车旁说，姚李除了这条光华大街外，还有莲花路、花园大道……等有时间了我带你细看，请上车吧。
　　 这车虽然不是很高级，全部搞定也不需要二十万，但陈炜还是难以置信这车是属于十几年前要靠讨饭才能过活的老旦。
　　 老旦说，我就是一个农民，有这样的车就够了。
　　 陈炜听出了他的言外之音，凭他的实力可以买更好的车。
　　 车沿着宽阔的大道驶向漫流河村，驾驶座位上的老旦沉着而稳定，陈炜由此判断老旦应该不是一个新手了，这辆车他应该拥有好几年了。
　　 这条路陈炜是熟悉的，下放的时候他无数次在这条路上走过。在他的记忆里，这条路很狭窄，是条高低不平的土路，天晴时还可勉强行走，下雨天，土路便会变的泥泞不堪，是行走在这条路上的陈炜难以忘却的噩梦。那一次在雨天中行走使他成了一个泥猴，给这里的人们留下了茶余饭后的笑柄。
　　 现在这条路变了，变得陈炜不认识了。路除了变宽以外，还铺上了水泥，沿途的草房也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两层的砖瓦楼房，远处的土地上是层层叠叠的葡萄架。
　　 可以看到老旦的家了，这座别墅级的乡村居所让陈炜羡慕不已。
　　 凤是知道陈炜要来的，早早地就在门前守候。陈炜发现，四十年没见凤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很少见到皱纹的脸上还保留着原来的风韵。
　　 老旦对凤说将家里最好的土菜拿出来招待陈炜，凤说，这还要你说，我知道城里人最稀罕的是土菜。老旦说，就你能。然后对陈炜说，还是喝家乡茶吧，我这里有蝙蝠洞的瓜片。六安瓜片是名茶。蝙蝠洞产的六安瓜片更是名茶中的极品了，陈炜还是第一次喝。
　　 陈炜很想知道是什么原因让老旦一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刚坐定他就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老旦。老旦在他的对面坐下来，看向远处的目光深邃而幽远，他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这事要从凤的病说起。
　　
　　 五
　　 老旦的贫困是凤的病带给他的。凤早期的症状像是感冒，这并没有引起凤的足够重视，不就是发烧发热、咽喉肿痛、全身酸痛乏力吗？凤想过几天就会好的，为这点小病小灾给老旦增加思想负担影响他的工作不值，后来凤出现了恶心呕吐、腹痛腹泻等症状，继而出现心慌心悸、胸闷胸痛、头晕、呼吸困难，连四肢都肿了起来。凤想瞒也瞒不住了，老旦后来不止一次的抱怨凤，要是早点说，也不会小病拖成大病了。
　　 老旦请了假，带凤到省城去看病。老旦估计也就是三五天的事，于是他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多余两天他会陪凤在省城转转，凤长这么大还没有出过远门。
　　 凤心慌气短已不能走远路了，在没通汽车的情况下老旦只能用自行车推着凤，到姚李的十五里土路老旦用了足足两个小时。然后，买了车票，到了省城医院时已经下班了，凤说，就在医院的长椅上凑合一宿吧。为了省点钱，老旦只好委屈凤了。
　　 不信命的老旦这时不能不信命了，恰恰是凤的这个提议，老旦放弃了住旅社的打算，这一举动救了凤的一条命。
　　 半夜时候，凤的呼吸困难冷汗不止，她由此变得烦躁不安。在微弱的灯光下老旦发现凤的面色苍白，他的手搭在凤的脉搏上，凤细弱的脉搏过速的跳动着，那变得青紫的手指让老旦心慌。老旦找到了急诊室的值班医生，医生诊断为病毒性心肌炎。后来医生的一句话让老旦惊出了一身冷汗，医生说，若抢救不及时在数小时或数日内就可能引发病人死亡。
　　 凤的心肌炎有些时日了，当初若能及时治疗是能够痊愈的。可现在的凤已经过了最佳治疗时期，因而留下了心肌炎的后遗症，彻底打乱了老旦的计划。为了给凤治病，老旦只能继续请假。
　　 老旦当时还没有意识到凤的病有多严重。在以后的治疗中进而发现凤有冠心病，医生说，冠状血管粥样硬化就会造成管腔狭窄或闭塞，导致心肌缺血，更有可能导致心肌梗死。听到这话的老旦脸色煞白。
　　 凤说，咱回家不治了。
　　 老旦发了脾气，这是他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对凤发脾气，说什么屁话，你是担心没有治病的钱吗？那是男人的事，你只要配合养病就行了。
　　 凤留下了眼泪，她庆幸嫁给了老旦这样有情有义的男人。
　　 从那一刻起老旦已经做好了倾家荡产的准备。
　　 凤生病的那一年凤的父亲从大队书记的位置上退了下来，这位前书记并没有如愿的将老旦扶上位，这与老旦没有远大志向有关。老旦的志向是做一个好教师，他觉得教书育人挺好的，所以这位前大队书记再努力也无济于事。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句话很快就在老旦的身上体现出来。老旦民办教师的身份就像纸糊的，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哪怕是毛毛细雨也会让它百孔千疮。那时老旦的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辞职，要么狠下心来将凤的病放在一旁。为了有时间给凤治病，失去岳父庇护的老旦辞去了民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