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光】千层底(散文)
适逢冬至刚过,走过了一年里最漫长的黑暗,步入最严寒的岁月,南方阴冷的天气中刮着刺骨的寒风,逼得人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更是令穿着塑料拖鞋的脚无所适从。
寒中思暖,于是便想着是穿两双袜子,还是把门口的棉鞋底擦干净穿上。突然想起箱子里有一双“千层底”。这双布鞋是老母亲前几年专门为我做的,不远千里从老家寄来,当时我觉得在部队里穿这样的鞋略显不合时宜,因为部队是讲究规范统一的,自己作为一队之长更得作好表率,故置于箱底久藏之。今日寒冷至极,且自己戎装已褪,想来它或许能派上大用场。于是打开箱子挖矿一般搜寻半天,终将其淘了出来,捧在手里一看,依然是崭新的。
匆匆盖上箱子,脚急切地往鞋子里踏。常言道,欲速则不达,越是急切越是穿不进去,连塞带拔,布鞋非但没穿进去,身体倒是微微发热了。这使我想起小时候第一次穿布鞋的经历,令人印象深刻,大人们扳着我的小脚丫往鞋子里套,而那鞋子却偏偏与我作对似的,把我稚嫩的小脚挤得火辣辣疼起来。好容易塞进去了,脚趾头因受挤压难受得不行,往往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穿不进去,无辜的眼泪却被挤出来了。所以那时我经常拒绝穿布鞋。旧鞋倒是喜欢穿,因为既容易穿又暖和。若是不懂的人第一次拨弄这新鞋,估计十之八九会放弃。最终穿进去后再加上一双棉袜,暖暖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说起这千层底,算是老家农村的一种传统手工艺,也是儿时的一段记忆。80年代,正是缺衣少食的年代,特别是在农村,人们首要的奋斗目标是吃饱穿暖,是生存。那个年代,最常见的鞋子是解放鞋,难得一见的皮鞋属奢侈品。即便是解放鞋,也常常是老大穿完老二穿,哥哥姐姐穿完弟弟妹妹接着穿;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所幸的是解放鞋质量好,经得起补。但解放鞋最大的缺点是不保暖,尤其是冬天,感觉穿着一双铁盒子。故而千层底在农村家庭生活中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并且还省了一笔买鞋的开支。那个年代,老百姓最大的问题是温饱,千层底解决了重大的民生问题之一,其功之大不可隐没!
婚嫁送布鞋是湘西古老的习俗,这一习俗缘自一个美丽的传说。相传很久以前,生活在大山深处的一位土家姑娘心灵手巧,长于针织,尤其做得一手好布鞋。一次参加赶秋节,与对歌的阿哥两相倾心,这位土家姑娘便赠与阿哥一双亲手做的绣花布鞋作为信物。阿哥穿上布鞋,不长不短,刚好合脚,二人认为这是上天安排的情缘,遂结为连理,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婚嫁送布鞋后来不仅要送心上人,连同心上人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也要送。所以在老家农村,纳千层底跟缝补衣服和织毛衣一样,是女人必备的技能之一,属标配。布鞋做得越合脚、越美观,未来的婆婆便会越喜欢,婆家人也会高看一眼;如果哪家的闺女不会纳千层底,便会让人说闲话,父母亲没面子。记得哥哥结婚时,自己便收到了嫂嫂亲手做的布鞋,精致而舒适,心中很是欢喜,父母亲更是乐开了花,逢人便拿儿媳妇的手艺炫耀。
随着社会的发展和观念的更新,这一习俗发生了些微变化,比如婚嫁中送的布鞋不一定都出自待嫁女子一人之手,有时候母亲和嫂子们也会搭把手。对象家中兄弟姐妹有的达五六人之多,一双手根本忙不过来。母亲疼爱女儿,嫂嫂怜惜小姑,便七手八脚的帮忙做。男方也理解,并不计较,大家图的是那份浓浓的情缘。
印象中纳千层底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小时候看见母亲和待嫁的姑娘们做千层底,要剪鞋样、纳鞋座、制鞋帮、上鞋面等等,数十道工序,其制作工艺细致而繁杂,遂感觉纳千层底既是一项技术活,也是体力活,鞋好不好,只有脚知道,所以为了表达对心上人的情谊,待长辈领进门后,姑娘们便刻苦修炼,磨出老茧、扎破手指亦在所不惜。
布鞋耐磨又好看,做好鞋底是关键!这是母亲对待嫁闺中的大表姐教的口诀。母亲排行老大,农村的老大都早当家,所以做得一手好鞋。那时大表姐已到婚嫁妙龄,冬天农闲的时候常来家里玩,主要为了跟着母亲学做布鞋。母亲便耐心施教,诸如鞋样要剪得准确、鞋座要纳得利落、手法力度要掌握等等,听得我耳朵都快起茧了。母亲玩笑说,大表姐身负重任得好好学,学出师了还要回去带徒弟呢!因为舅舅一直想生儿子,结果一口气生了六个女儿,愣是没生出儿子来,只得作罢。故而大表姐“传道”的任务还挺重!
那时家里都穷,做布鞋的布料很少用买的。母亲就叫大表姐找旧衣服、床单什么的,收集起来洗净、凉干。接着是做鞋样,母亲说这里面学问可大着呢,首先剪出的鞋样尺寸必得准确,其次还得考虑脚的宽窄胖瘦,因为有些人是宽脚板,有些脚比较瘦。我那时参与感很强,但唯一能插得上手的是帮忙糊鞋底,就是帮忙递浆糊、拿剪刀之类,但这个环节偶尔会让我贴几片布过过瘾。因为粘贴布料相对简单,反复逐层拼贴即可。但母亲老嫌大表姐太毛,不细致,还浪费布料。母亲说,莫小看裁几块破布糊哈子,也是有诀窍的,技术好的人就不得浪费。想来也是,这就比好的泥水匠,能尽量利用边角料砌墙,却很少制造边角料一样。那个时候,废旧的布料也是很珍贵的资源。
纳千层底环节相对利索,只需带上鞋底和针线便可去左邻右舍一边拉家常一边纳鞋底,少了许多繁杂;或者手头有活要忙时,也可放下一阵子,并无大碍。记得母亲有个习惯性动作,经常纳几针便把针顺着头发捋一下。问了才知道,原来汗腺有润滑的作用。于是趁她们没在时也拿针头在头发上捋,结果被针扎得眼泪都出来了,至今见面还被大表姐笑话。
母亲说纳鞋底的时候针角不能太稀也不能太密,太稀了鞋子穿不久,底板容易磨破;太密鞋底板很硬,扎不进去。我发现即使不太密,鞋底也很硬,因为她们纳鞋底的时候,拿针的那只手中指都戴有“抵针”。抵针是一个铁环,跟戒指一样,差不多一公分宽,面上有许多凹槽,用来顶针屁股用的。其实掌握好密度的同时,还得追求美观,纳好的千层底,底上的针点横看、竖看、斜看都是一条线,非常漂亮,让人穿上都舍不得往地上踩。
制作鞋帮对材料的要求相对较高,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应选用上好的棕垫。而棕垫取自棕树上一层层割下来的棕树皮。棕树在农村的屋前屋后和自留山上到处都有,而且全身上下都是宝,父亲经常割来晒。所以棕树皮取材广泛,其用途亦十分广泛,比如制作扫把、棕绳、床垫、蓑衣以及配套的斗笠等等。将棕垫比照鞋样剪裁后,在其表层同样用上好的面料覆盖数层,再以白布包住棕垫的边缘,用浆糊粘上,最后缝上一圈固定。鞋帮的厚度通常在3到4毫米不等。选用棕垫做鞋帮的原因是其松软富有弹性,对脚有一定的缓冲作用,能增强舒适感,并且还有吸湿除臭等功效。
布鞋要好看,还得看鞋面。说起鞋面,不得不提及特殊的面料——灯芯绒。灯芯绒是以棉为主,混合涤纶等纤维的布料。其制作工艺是在布料的表面割纬起绒,形成一道道绒条,因绒条酷似灯草芯而得名。灯芯绒厚实,保暖性好,是制作布鞋的绝佳材料。母亲曾用来给我做过衣服或裤子,保暖又好看,用老家话说“雄纠纠的”!灯芯绒有很强的延展性,如果千层底首次能很轻松的穿进去,穿过一段时间后布鞋会出现挂不住脚现象,走路时易脱落。所以新鞋必须给面料拉得紧一点,第一次穿鞋可能费点功夫,但经过一段时间定型后,便很合脚了。
鞋座、鞋帮和鞋面都做好了之后,便开始上鞋面。先将鞋面和鞋帮缝合,然后沿着鞋帮的边缘与鞋座缝合,一双完整的千层底便宣告完成。这两道缝合是所有针线工序中难度最大的。鞋面与鞋帮的缝合涉及到“盲针”,特别是缝到过半以后,要从鞋孔的内底中穿针引线,每一针的难度都是极大的。鞋帮与底座的缝合是最费劲的一道工序,这时的一针一线都要穿过最厚的底,也是最容易断针的环节。想到这些,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刚穿上的布鞋,已过古稀之年的老母亲,怕我在外面冷着、冻着,一针一线地还在为我纳着她不再拿手的千层底,心中生出百般滋味。
纳千层底还是一项季节性的手工活。每年秋忙过后,妇女们便开始了织毛衣、纳千层底等手头工夫。到了冬季,大家或走门串户,围着火炉拉家常、织毛衣、纳千层底,又或是在冬日的暖阳下,三五个妇女凑在一块说些闲话,一边纳着千层底。年幼的孩子们常常围着大人们转啊跑啊疯啊的打闹,一个不小心碰丢了妇女们手中的线团,或碰翻了簸箕里纳的布鞋、毛衣,便会被追着骂、追着打。孩子们便不闻不顾地跑着、躲着,照旧闹着、疯着,洒满一地的顽皮。妇女们追一阵、骂一阵后照旧坐回去纳着千层底,一针一线一句家长里短,千层底上纳满了妇女们的闲话,日子也被她们拉得悠长。
“最爱穿的鞋是妈妈纳的千层底/站得稳走得正/踏踏实实闯天下!”这是军营里传唱的一首歌,每至唱起,心头便涌起对母亲的思念。千层底底千层,它是一双普通的布鞋,普通得不用花钱就能穿得上;千层底又不仅仅是一双布鞋,一层又一层的针线中,有爱情也有亲情,有咛嘱亦有牵挂。脚上的这双千层底,它的一针一线都粘满了母亲的牵挂,也粘满了我的思念,承载着世间最伟大的母爱!
千层底,布鞋的底,母亲一针一线纳出来的布底儿,却能行万里路。我也是农村里长大的,穿母亲纳的布鞋长大的。如今,好想穿一双布鞋,脚会怎样的舒服,可是,我的母亲……可是,大街上的北京老布鞋纯粹不是儿时的千层底。
以小见大,欣赏!
在我们这边的民族地区,鞋垫,还是个最具表情的画布,花鸟鱼虫各式图案尽在其中,有的几何纹样,看上去,不亚于现代派的艺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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