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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柳岸·往事】语录本唤起的故事(小说)


作者:一杯白水 童生,730.4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368发表时间:2019-01-21 20:56:17


   回想起来,我和他的关系,虽比不上古人的患难相交生死与共肝胆相照两肋插刀,但也绝非今人的吃吃喝喝吹吹拍拍投桃报李互相利用。用他的话说,我们之间是“干净的交往,纯洁的友谊”。当他要远走高飞离开这个他并不留恋的地方的时候,按照世间的俗习和雅习,我该拿点什么礼品相赠留念。可是在那个特殊的时代里,想来想去,没有合适的东西。你看,送他一张照片吧,自己平素因长相丑陋,衣着破旧,从来没照过;送他点文具吧,上学时寒酸得很,回家后消沉得很,啥也没有;送他书?可怜几次风暴横扫,早已破烂不堪,没有一本入眼的了;请他赴个饯别宴吧,那不又是拉拢腐蚀?根本不可以。怎么办好呢?我打开我那个破箱子,翻了起来,翻来翻去,无甚可赠。翻到箱底,一本红皮《毛主席语录》赫然在目。我的心抖了一下,一股酸甜苦辣说不尽的滋味涌了上来。这是再适合不过的赠别物了!这本小红书,是我们交往的见证。
  
   一
   他是1968年下乡来到我们队的知青,原是四平市第十一中的“老三届”。据他说是10月28日“这个永生难忘的日子”,来到我们新发堡大队第一生产队的。他们来的那个时候,我正驻扎在四平市给队里淘大粪,没赶上欢迎仪式。两个月以后,我从他们的家乡回到了我的家乡,才同他们和她们见了面。
   那时候,农村正搞“斗批改”运动,我们队搞的尤为激烈。诚如事后他所说的那样,我们队的运动其实是在两条道路斗争的名义下进行的宗派斗争。刚刚从硝烟弥漫的英雄城下来的这些红卫兵小将,怕是连铺盖都没顾得打开,就以“飞将军自重霄入”的姿态,奋身投了进去。在这五男六女十一名知青中,特别是他,更是一马当先,威惊四座。那时候,我缩在会场的一个角落里,看着他挥舞着语录本领着大家做“三忠于”的时候,听着他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的时候,觉得他真有一种不可一世的气概。我刚回来,还一个也不认识,我首先偷偷地打听他是谁。旁边的人告诉我:
   “他叫王继明……”
   在这种形势下,我当然是接近不了也不想接近他们和她们。这非但因为我父亲是“四类分子”,我是“四类子弟”,我们处于两种地位上;更糟糕的是,我父亲还被卷到了这场派斗里,首当其冲地挨着两方的攻击。这群在文化大革命中被陶冶得通红的红卫兵,对我父亲这样的阶级敌人不用说是“深恶而痛绝之”的,自然更是毫无情碍地向我父亲开火。此时此刻,他对我还能有什么“友好感情”吗?
   在一个唯一没有开会的晚上,他首次光临我家,他是来叫我父亲写一份材料的。当时我站在屋地中央,冷冷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的一言一行。当他拿着材料要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我一眼,我仍用傲然的目光把他送出门外。从他进来到出去,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我们互相没说一句话。这就是我们关系史上的第一次交道。
   我的第一次“回访”,是在两个多月以后,运动早已结束,集体户里也降了温的时候。有一天傍晚,我接到队长的通知,叫我到集体户去领菜款,──我家卖给了集体户一些白菜。知青们下乡,粮食由队里按规定供给,吃菜原则上自己解决。他们和她们刚来到的时候,两派都想争取这股力量,集体户里那真是红火:挎筐背袋送油送面的,连扯带拽邀请吃饭的……可惜好景不长,运动一结束,热气就凉了。城里的孩子上农村来过日子,根本独立不了,很多事情都得靠队里给协调。大概上级也考虑到了这个问题吧,一声令下,每个集体户都由队里给任命了一位“老贫农户长”,协助料理生活问题。我们队的“老贫农户长”是队长的老爹,属于太上皇的级别,有职有权,我家的白菜就是他给联系的。因为大白菜没有阶级性,况且我家的东西卖价不敢超高,而知青们的思想也没僵化到像伯夷叔齐兄弟俩那样的程度,所以我们家的白菜也就很荣幸地进了集体户的饭锅。我到了集体户,全体知青都在,他们和她们都很有礼貌地接待了我。他呢,也一扫当初的傲气,当我收起钱要走的时候,故意文绉绉地说:“欢迎以后多多光临。”
   “谢谢。”我淡淡地说。
   “真的,不要以为家庭如何如何。咱们都是学生身份嘛,在一起聚聚也没有什么关系的。”他这句话说的倒很诚恳。
   我再次道了谢,急忙退了出来。
   平良心说,这些知青都是很正派的学生。初来乍到,在贫下中农面前表现一下,也不为怪,甚至是必须的。如果抛开我的家庭条件和社会背景的话,我倒是愿意与他们和她们交往。因为我们队当时虽然也有一些年轻人,但都是些毫无知识可言的纨绔子弟,和他们连一句话都说不拢,能交往吗?而城里来的这些人,普遍比乡下人文化高,见识广。说句牛话,他们和她们也许不比我这个乡下人高,但是起码说话有共同语言;特别是他,无论是文才还是口才,都是出类拔萃的,这就有了“建交”基础了。我上学的时候,看了一些课外书,知道了一些从古至今文人交往的故事,就自我拔高,总慨叹自己身边怎么没有像他们那样的知音。这回,我好像找到了相契者。
  
   二
   我们终于开始了谈话。那已经是寒冬过去,开始春忙的时候。这时候的他们和她们,已经来了近半年了,我见到他们和她们,也三个多月了,但是能在一起干活的时候却不多。因为我干的多是苦累脏难的活,而他们和她们干的,都是“大帮哄”或有照顾性的活。即使有时候凑到了一起,也绝不会像电影里那么浪漫,两个恋人蹬着一部水车,干活聊天两不误。
   有一天社员们往地里挑粪,这一挑粪要走上几百米,我们俩有意走在了一起。大概对文学有些爱好的人,特别是青年学生,都有点清高自傲的毛病,他更是如此。别说我们这些土包子了,就是和他同来的那十个同学,哪个能到了他的眼前?现在他把我这个特殊身份的人选做了他的“话友”,还真使我感到受宠了呢。
   他原来也是一个“失意”的人。他说他的父亲是个“有级别”的干部,由于上司成了黑线人物,他父亲受到牵连而靠边站了,到现在仍然没有解放。他自己呢,是最早加入红卫兵组织的“革命老将”,可惜参加的是公社派,支持他们这派的高层人物倒了台,他们也就落了个树倒猢狲散。在下乡前落实中央“七、三”、“七、二四”指示时,他们的那派人都遭到了清算。下乡编户时,学校将他们的那些生死弟兄都拆散了,他说他现在也是在一个无形的监控网中。
   “哦……”听着他的诉说,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我忽然问他:“‘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你知道这两句诗是谁写的吗?”
   “当然知道,这是白居易《琵琶行》里的名句。”
   “哦!知道是什么意思吗?”我故意问他。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你什么意思?哦!开会我批判了你父亲两句,你不满意了是不是?经历了三年多文化大革命了,你应该明白大会批判和背后整人的区别。”
   “我明白,我明白。”我笑着连连摆手,“我不敢拉拢你,更不敢反攻倒算。咱们换个话题。”
   “对对,咱们不扯这个了。听说你家有不少书?”
   “哪够得上不少哇!又被人抄了几回,现在已经没啥了。”
   “你存的都是旧书?”
   “我哪有那个条件?我上哪弄旧书去?都是新华书店公开卖的。我不抽烟不喝酒,攒下点零钱还得咬多少次牙才能舍得买上一本。咱这儿的条件你也看见了,谁家也不宽裕,谁能不吃不穿买书看?”
   “新华书店公开卖的书怎么能给抄去?”
   “你这老红卫兵还不明白这点事?比如你想借我的书,可是你既不懂书又不爱护书,更不知道遵守借书的规矩。我不借给你,或者不愿意借给你,就把你得罪了。来个高潮你就可以借机把气出了。”
   “唉唉……”他第一次对我家的事情表示了同情。
   趁干活歇气的工夫,他跟我到家来看书。这是他第二次到我家。尽管这次来访与上次的意思截然不同,但他也仍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客套。对我母亲的礼让,也仅仅是点了点头,嘴里哼了一声,就径直进了里面的那间屋子。──那是我的小天地。他毫不拘谨地歪在我的被窝卷上,打量着屋里的破烂陈设。
   我搬出一个纸箱子,这个纸箱子不大,是个半导体收音机的包装箱。他立即站起来,自己打开箱盖;我没等他翻看,就捧起箱子底,哗啦一下,全都倒在了炕上。他翻检了一遍,说:“这也没啥古货呀!这除了主席著作,就是教科书,我还用借你的?”翻完了,他站起身来,半是夸耀半是邀请地说:“别看咱来到了你们这块地盘,借书的门路比你多。以后,请到咱那看书去吧。”
   应他的邀请,我在一天下午歇气的时候,来到了集体户。我第一次去集体户取菜款的时候,他们和她们是临时分别借住在两户老贫农家里,现在他们和她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家。主人也从当初的五男六女变成了现在的四男五女。他们和她们每天留一个人看家做饭,这天是轮到他值班。
   集体户不愧是书香门第,这里没有庄稼院的那套坛坛罐罐破衣烂被。最显眼的是几个墙角上挂着的几件东西:一把二胡一支笛子一把吉他琴,一个带背带的军绿色画板,还有一个装在网兜里的大篮球。这是在当时的任何一个农户人家都不会有的。屋里的摆设整洁利落:炕上是四套锦绣花簇的行李卷,地下是四个玲珑小巧的旅行箱,绳上搭着四条汗渍未染的白毛巾,碗橱下是四个清香不散的花漆盆。处处都证明他们这屋里是四位主人,但也处处显露出他是个高人一筹的人:一张共用的大写字桌上放着一个他从家里带来的木制书架,夹满了包着牛皮纸的书;书架旁边还有一个雕刻竹管做的笔筒,插满了各式的钢笔、铅笔和画笔;在他的铺上,有一本厚厚的大部头书,夹着一个精美书签;在屋里迎面的山墙上,是他绘制的毛泽东思想学习园地。在其他各个墙面上,都贴着他画的各类人物肖像素描。
   我进屋的时候,他已经干完了活,正在炕上仄歪着,看我进来,也没动一下身子,只是把手一挥,吐出了一个字:“坐!”
   “谢谢!”
   “别跟我整这个。”他摆摆手,“我邀你来,就是瞧得起你了。你看别人,我搭理他们吗?”
   “谢谢!”我又把这两个字说了一遍,这两个字好像是我的口头语。
   “到这来的人,包括我们户里的人,都必须遵守我的一个规矩,就是既随便又不随便。”
   我问:“怎么个既随便又不随便?”
   “到这来,可以随便坐,随便玩,但是不能随便动我的书。”
   “哦,原来是这么个规矩。可我却是为了书来的呀!”
   “你例外。我们的政策向来是区别对待嘛。”一向傲然的他开起玩笑来了。
   “好一个区别对待。”我也半开玩笑地说,“怪不得你们乍来时,给社员们赠送语录本没有我的份呢。”
   “那个事与我无关。现在我补赠给你一本吧。”
   “算啦,我可不缺。”
   他好像没听见我的话,从箱子里拿出一本红皮小书,炫耀地说:“这是我国第一批塑料皮语录。还是在北京串联的纪念品呢。你看看!”
   “怪不得你领着做三忠于的时候,挥舞得那么来劲呢。”我笑着把语录本接了过来。
   这本语录确实很精致,塑料皮正面除了压出了“毛主席语录”五个字以外,还印着毛主席的军装像,背面的皮里还有两层隔。隔里面装着他在天安门前照的英姿飒爽的相片。前面扉页上,有一首他写的《清平乐》词:
   天清旗艳,
   一队长征汉。
   欲唤人民千百万,
   敢把青山踏遍!
  
   自豪革命先锋,
   翱翔世界巅峰。
   今日红书在手,
   惧何鬼怪苍龙?
   “王先生的才华和抱负都不浅呢。”
   “我们给贫下中农赠红书的意思不用再说了。这一本是我的个人私赠,就算咱们友谊开始的象征和纪念吧。”
   “若是如此,我收下了……”
   从我家到集体户,从集体户到我家,在从那以后的日子里,这段路不知被我们俩铺上了多少层脚印。铺脚印的过程,除了借书送书和闲聊以外,也没干什么正经事。只有一次,合计了一件事,却没做成,为回首往事时留下了永久的遗憾。
   那是他们和她们来后的第二个中秋节的晚上。那一年的中秋节还没开始秋收,农活不算紧张。但是上级要求知青在农村和贫下中农一起过“革命化”的节日,所以他们和她们都没回去。农村的秋收前后是不开会的,每天晚上,我不管忙完活已经贪了多大的黑,也得看一会儿书才能睡觉。这是我继中学时代之后的第二个读书高潮时期。这得多多感谢他,是他不间断地供应着我,使我改变了过去无处弄书的困境。然而在这个“月白庭空树影稀”的中秋之夜,谁能在屋里呆得下去呢。我决定上集体户,找他玩一玩去。
   集体户永远是年轻人的乐园,只要有闲空,我们本地的姑娘小伙也无一例外地全都愿意往那儿凑合,男的找男的,女的找女的,各有各的朋友。当然也有男女之间交往的,但在当时还没闹出什么太大的绯闻来。而以我的这种身份,也能成为集体户的常客,并且还是和他交成了朋友,当然和其他所有知青也都不错,这就足够我珍惜一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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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个关于一本红皮《毛主席语录》的故事,第一人称的写法,用潺潺流水般的文字,向读者徐徐道来“我”与一位六八年下乡到我们队里的知青,在“文革”时期的一些交往片段。当“斗批改”运动掀起的时候,我和一位名叫王继明的知青相识,他是那种在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一马当先、威震四座的积极分子,而我每次开会却缩在一个角落里。原因我是“四类分子”的子弟,与王继明处在两种地位上,我父亲正在挨批斗,我自然对他没有什么好感。第一次相识是他来到我家,通知我父亲写一份检查材料,我傲然对待他这些属于“革命小将”的知青。后来的交往中才知道,他也是一个“失意”的人,其父也属于“靠边站”范围了。我突然觉得我与他“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并接受了他赠送我的一本很精致的《毛主席语录》,外皮上印有毛主席军装照,内层有他在天安门前照的英姿飒爽的照片,前面扇页上,有他写的《清平乐》词。随着运动和知青生活的进展,王继明出问题了,把我也牵扯了进去,我是被冤枉的,还要老实交代莫须有的问题,并进了学习班。学习班结束后,得知王继明参军了,在离别的时候,我将他赠送我的《毛主席语录》回赠给了他,并在最后一页中,有我写的一首词。这本语录记载着我和知青王继明的纯洁友谊和不寻常的交往过程。小说回忆往事,感悟岁月,感情朴实,道出了特殊年代里特殊环境下的特别故事。文字结构合理,段落清晰,人物刻画到位,表达细腻自然,值得读者细品。问候作者冬安,感谢赐稿柳岸,推荐文友共赏!【编辑:安平静好君】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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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安平静好君        2019-01-21 20:57:38
  拜读佳作,问候作者!感谢您投稿柳岸,祝您写作快乐,再创佳品!
回复1 楼        文友:一杯白水        2019-01-22 20:12:16
  谢谢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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