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恩】我的学校(散文)
一
我的第一所学校,是我家族的老祠堂。
一扇大门进去,中间是个竖着的长方形天井,是泥筑瓦盖的建筑。正房,墙是旧时的黑火砖,里面已经没有了任何可以承载家族痕迹的东西,成了教室。两边的房子,怎么称呼,我不知道。是泥墙,靠天井的一面没有了窗户,只有一个长方形的洞,有现在的黑板那么大。去掉那小小的窗户,变成大窟窿,也许是为了采光,姑且也叫它窗户吧。泥墙窗台不高,不少学生一到学校,就从这窗户跳进跳出,甚至直接坐在窗台上玩耍。
瓦房顶上,有几处透明的东西,后来我才知道,那叫亮瓦,也是为了采光用的。几间教室,都是泥土地面。
教室里的桌凳,有的是吃饭用的高板凳,有的是家里的小方桌。放在教室里,高高矮矮,长长短短,很不整齐。但是,到这里来的哥哥姐姐们都很高兴。能够读书,那是穷家孩子们的梦呢。
这就是我记忆中第一所学校的样子。
不过,这时候,它还不是我的学校,我也不知道它就是我家族曾经的祠堂。
我第一次去,是跟着哥去的,那时我还小,母亲死了,父亲要干活,我只能跟着哥去他的学校。
讲课的是一位女教师,后来我喊她嬢嬢。记得哥哥们在下面听课,这位嬢嬢在黑板前讲课。黑板是门板做的,被木架子斜撑在墙上。我就蹲在那黑板下玩耍。
太阳很调皮,也许是怕我寂寞,竟然从亮瓦处钻进教室,照在我身上,暖暖的。我抬头看房顶,亮瓦是长方形的,那太阳光也变成了长方形的,长方形的光柱中好像有很多虫子在飞,就像夜晚绕着煤油灯的蚊子。那里面飞着的“虫子”很多,很密,就像银河中的星星。他们飞得很慢,不断地藏到光外,又不断地从光外飞进来。我举起小手,一遍又一遍地在光中抓着,一遍又一遍地摊开手看,手上什么也没有,我又继续抓。我抓的动作,也变成了舞蹈,影在了墙上,我越玩越上劲……
“滚出去!”一声怒吼,让光中的我一抖,我抬头看声音发出的地方。老师一脸怒气,眼里喷着火,那火烧得我发抖,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老师弯腰抓着我的一只胳膊,就像提小猫小狗一样,把我提到了祠堂外的坝子中,我再也没敢进教室。
教室外,是一个很大的坝子,是三合土的,记忆中是碎瓦子混着石灰。我就在坝子里玩,等着哥放学。那时,我还没有读书的想法,也没有记恨这老师嬢嬢的意识,哭了一会,就自己找玩的去了,那时好像感兴趣的就是玩。
这所学校留给我的第一个最深印象,就是从亮瓦处跑来的阳光,那光中飞舞的东西。后来,我知道,那不是虫子,是灰尘。那时,我就开始注意自己的家,因为房顶上也有亮瓦,太阳也要从亮瓦处跑进屋里,那光中也有飞舞的“虫子”。再后来,有了电筒,电筒光中也能看到这些东西。我终于明白,一切“虫子”在“阳光”中都会暴露出来,这也是这学校给我的最为深刻的人生启迪。
我真正进入这个学校,已经快七岁了。那是一个学前教育班,预读一个星期。那段时间,是绵雨天,路很窄,很滑,不过,记忆中没有艰难的感觉,只有去读书的新奇,和小伙伴在泥路上玩耍的快乐。学校还是哥他们读书时的样子,墙是一样的,窗子是一样的,房顶是一样的,桌子板凳是一样的,房顶也是一样的,黑板也是一样的……只是,那七天中,我没有看见亮瓦处的阳光。
这周过后,我再也没能走进这所学校。
知道这学校是我家族的祠堂,已经是工作后的事情,在父亲零零碎碎的讲述中明白的。后来,我查看了家谱,知道了祠堂修建的时间,修建的过程。至于祠堂是什么时候变成学校的,父亲也没有明确地告诉我。
听说,我的爷爷是这祠堂学校的第一批教师,父亲他们也是祠堂的第一批学生。根据父亲的年龄推算,那应该是解放后成为祠堂的。不少家族祠堂,在解放后都赶走了神灵牌位或者祖宗牌位,改做了学校。当时,也只有家族祠堂才有可以作为教室的大房间。现在想来,这种改变倒没有可以伤感的,反而值得庆幸,它让穷家孩子们也能上学了,也能读书了。
爷爷教书很严厉,也希望父亲能学有所成。可父亲偏偏不是读书的料,没有办法背诵爷爷规定的那些文章,于是父亲经常被爷爷的指头敲打。父亲说,现在他头上还有很多疙瘩,都是我爷爷敲出来的,可见爷爷敲得多重,也可见父亲不知道挨了多少打。
最重的一次,是父亲和他的一位本家爷爷争抢黄瓜吃,这位本家爷爷也是我爷爷的长辈,虽然他还是孩子,和我父亲的年龄差不多。家族观念,辈分尊卑,让爷爷发怒了,他提起父亲摔了出去,父亲被从天井的这边摔到了那边,当时就昏死了。
父亲不记恨爷爷,反而很佩服爷爷,说那时学生用的书,都是爷爷自己编的,爷爷的毛笔字也是方圆顶呱呱的。
我没有见过我的爷爷,没有见过他的书,也没有见过他的毛笔字。他在六零年就死了。我只记得我家的老房子,拆以前,墙是木架竹篾的,高高的圆木柱头,已经有了不少的虫眼;柱头与柱头之间,是一个个木板拼接而成的正方框,方框中是竹篾,竹篾上是泥土,泥土上是洁白的石灰。
木墙的门上有一副对联,是楷书,刚劲有力。我记忆中,对联的纸已经发白变薄,而且没有办法剥下来,字就像直接写在门框上的。父亲说,这就是爷爷写的字。
过了四十岁,我开始关注家族历史,也走进了家谱中,因为参与乡志工作,涉及到学校,自然涉及到了我家族的祠堂。当我意识到祠堂学校和我家老房子的重要时,这些东西已经完全毁灭了。爷爷这个从私塾过渡到新中国的第一任教师,没有给我留下任何有关教学的有价值的东西;当我带着清醒的意识走进祠堂学校时,那里已经面目全非。学校搬出祠堂后,祠堂就成了私人住宅,后来就被拆了,变成了今天的楼房,再难找寻当年的痕迹。唯一留下的,楼房后面靠近山坡的地方还有一间小屋,旧时的火砖还证明着这个祠堂学校曾经的存在。
爷爷的教书竟然决定了我家亲人们的命运。
爷爷教书教伤了,再也不教书了。乡上成立初中,让爷爷去教,爷爷说:“打死我也不教了。”没想到,老家竟然也遭遇了百年不遇的自然灾害,和那时中国的大多数地方一样,三年自然灾害,造成粮食匮乏。这时,爷爷想去教书了,教书可以领到公家派发的粮食,可是,家族祠堂已经停办了,乡上的初中已经找到了教师。于是,一家人在饥饿中一个一个死去,曾祖父死了,奶奶死了,爷爷死了,还有一个叔叔和姑姑死了。一个月的时间中,家里就死了五个人,留下年幼的父亲、二姑和幺爸……
这算是祠堂学校留给我的又一个不灭的印象。它也让我不断去思考书和命运的关系。爷爷教书,放弃教书,死亡,这似乎成了一个寓言,一个辈辈代代都需要牢记的寓言,“书”是能带给一个人,甚至一个国家和民族出路的,是兴旺的力量源泉。
我在祠堂学校只读了七天书。不过,我却记得那里曾经的辉煌。学校的一位八十老人,她曾经也是我的老师,每次见面,她都高兴地说:“你爷爷是我的老师呢。他对我们可好了。”乡政府退休的几位老人,见面也在说:“你爷爷是我们的老师。学校就在你家祠堂。”祠堂能成为学校,是一种骄傲、自豪、光荣,而不仅仅是一批人一段美丽的记忆。
所有的祠堂学校都不应该被忘记,它是我们国家教育贫民化和普及的一个见证。
二
我真正读书,已经九岁多了,父亲再也拖延不起了。
我真正的学校,不是祠堂学校,而是新修的村小,是挖平一座山顶修建的。
那时,村里有一个砖瓦厂,修建学校的砖瓦就是自产的。砖黑黑的,瓦黑黑的。我也算是这所学校的第一批学生了。
学校就是瓦房,根据地势,正房一列,两间教室,中间是办公室;正房两头,各一列教室,每列都是两间教室。三列教室中间是一个大坝子,但是,还没有平整出来。
所以,第一学期的读书,都是上午上课,下午劳动,挖这个坝子。虽然是刚入学,一则入学年龄大的孩子比较多,二则都是农村孩子,都能干活。所以,劳动时节,学校是非常热闹的,孩子们的欢叫声,就像山头飘扬的红旗,传得很远很远。
教师办公室的对面,留了一台泥土,没有挖,就成了一个“点将台”。这个台子给了我难忘的成长记忆,因为每天的课间操,我就站在这个台子上领操,那种荣耀,就像古代的大将军举着宝剑,站在高高的台上,听着士兵们那排山倒海的吼声。
教室的窗,是木框的,木框中竖着穿了指头大小的圆形钢条,人没法从窗子进入。只是,窗子上没有木板,也没有安装玻璃,最难受的就是冬天。风吹来,往脸上扑,往鼻孔、嘴巴中钻,往衣领中灌,像冰水一样流遍全身,像冰粉一样涂抹着我们裸露的脸和手。像我,没有棉衣和棉裤,就是有棉衣棉裤的也没法忍受那挤得窗子噗噗响的寒风。
没有电,没有电灯,不能把窗子用木板或者草帘子封死,封死了教室就黑了。那时,也不像今天有用不完的玻璃和透明塑料布,这些东西缺呢。就用竹篾编窗子,钢条是经,竹篾是纬,我父亲是盖匠,竹篾活很在行,劈竹片是父亲的事情,到学校编竹篾窗就是我和几个同学的事情了。窗子编织了竹篾,教室里光线暗了很多,于是村上派人,每间教室安了四五匹亮瓦……
我班这样做,其他班也跟着这样做了。
每天读书还是冷,但是,大量的风被竹篾挡在了窗外,相对来说暖和多了。
我们这里不像山区,教室里没法烤火,一是没有这种习惯,二是没有烤火的柴呢。整个家乡,每家每户都缺柴,我们不上学时的主要任务,就是捡柴。农闲时节,父母还要成群结伴到很远的大山去砍柴,然后慢慢地挑回家。
寒冷没有挡住我们读书,耳朵是冻疮,脸蛋是冻疮,双手双脚也是冻疮,冻疮成了我们与生俱来的专利,没有冻疮反而成了怪物……读书时,没有觉得苦,现在想来,仍然没有苦味,也许是从小就习惯了那时的环境。
冬天的苦是风,夏天的苦是雨。
学校在山顶上,通往山顶的泥路在绵雨天,变得很滑。上山,就找路边的草走,走不稳,把书包往背上一甩,紧紧地拴在脖子上,爬着,抓着草往上爬。放学回家,是下坡,就成了男孩子逞能的机会。就像高山滑雪一样,飞跑着往山下冲,当然,人仰马翻的时候也多,这不但不是苦,反而成了一种勇敢者的游戏,这种游戏带给他们快乐和骄傲。家长们知道那路,我们回家受责备的时候不多,或许是忙于生计的家长根本无暇管孩子们的这些事。女孩子就你拉着我,我拉着你,侧着身子,一步一步往山下滑,她们那小心翼翼的样子,也就成了男孩子嘲笑的话题:教室里,操坝中,经常看到男孩子们模仿女孩子下山路的样子,夸张的动作,加上哈哈的笑声,让女孩子很难堪,经常到老师那里告状。好在,我的学校在浅丘地区,山路不算陡,路两边也不是悬崖峭壁,长也就三百来米,不管是人仰马翻的英雄冲刺,还是手牵手的小心翼翼,都能很快来到山脚,不影响回家。
夏雨中还有一处为难的地方,就是厕所,厕所在一个斜坡上,路也很光很滑,也有不少同学会摔,头发、背到脚都会涂满稀泥,夏天上学读书,不背一身稀泥回家的孩子是不多的。夏天的学校,操场是烂泥,阶沿上,教室里,也是学生双脚带进的稀泥。
教室里的桌凳仍然是学生自己带的,我端去的是一条吃饭的凳子,凳面宽十五厘米左右,是家里的老古董了。凳子跟着我上学了,家里吃饭就站着,但更多的时候,是端出家门,跑到院坝里吃,这也是那时大房子中人吃饭的一种习惯。一边吃饭,一边听大人们吹牛聊天。
孩子就是孩子,是很调皮的,是很“勇敢的”。我们经常在这些用作书桌的凳子上跑,有一次,我把凳子蹬翻了,摔了下来,脸“砍”在了凳子角上……现在我的眼角还留着一道疤痕,这就是那时的桌凳奖励我的永不褪色的奖状,这疤痕也成了我们那时的特殊课桌的见证。
这样自带桌椅两年后,教室里的桌子突然变了,课桌和讲桌都变成了石板的。一张六十厘米宽,十多厘米厚的红色石板,放在两块陷阱地面的石板上,也像一根长长的木凳。中间一排三张,中间一张坐四人,两边靠墙的,坐两个人,凳子还是自带。
我们终于不再自带课桌上学了。可是,我们的衣服就惨了。石板桌面,摩擦大,我们的衣袖每天每节课都和桌面亲密接触,用不了多久,手肘处就磨穿了。这可疼死了爸妈,辛苦了老娘,但是有啥法呢,他们在不断的唠叨和责骂中,一针一线地补。我母亲死得早,父亲只得拿起针线为我补衣服……
那时,还有一件痛苦的事,扫地。泥土地面,农村孩子,泥土、口痰、纸屑及其它脏物全往地面丢,扫地使蛮力,整间教室红尘翻滚,气味让人发吐。更痛苦的是,恶作剧的男孩,嫌飞扬的尘土不够多,把扫把当孙悟空的金箍棒,地上飞舞,又在空中飞舞……不少同学咳嗽着跑出教室。扫地的次数越多,教室里的坑就越多,越深,不少地方放不稳凳子。老师教,老师骂,可是顽童们哪里管这些?所以,补教室,就像补我们的衣袖一样平凡。
您的这篇文章,印证了我先前对您说过的话:“做您的学生,是一种幸福。您不仅教授文化知识,还教授学生为人的秉持和修养。”在您的身上,我看到了师道尊严!让人提气!感觉欣慰又自豪。我忽然就想起詹谷丰的文章《骨头的姿势》,向您致敬!o(* ̄︶ ̄*)o
恳请老师以后继续莅临八一社团指导!o(* ̄︶ ̄*)o
预祝您春节愉快!阖府幸福!o(* ̄︶ ̄*)o

送走了这个慢班的学生后,我走了,悄悄地离开了这所学校。走时,没有和任何一个领导见面,也没有和要好的同事见面。”忽然心里就潮湿了,凝也无语。我是流着眼泪读完后边的文字的。o(╥﹏╥)o
也就不说了,晚安。今晚是和我的大学老师年前聚餐,回来都十点多了,并不是编辑那么久,到这会儿。o(* ̄︶ ̄*)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