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归】邹鳖其人(小说)
在外漂泊的我回到老家,看到青翠的竹林随风摇曳,猩红的柿子挂满枝头,碧透的河湾静卧原野,啊,一股久违的淳厚乡情倏然涌上心头。
几年没见老邹,在村头突然相遇,几乎不敢相认,因为他已经老得面目全非。走路左右扭晃,双脚只能挪步,慢如蜗牛,鞋与地面擦出“刺啦刺啦”的声响,背驼成了弓,头往前伸,脸竟与地面平行着,看人的时候需要停下脚步,缓缓抬起头来,努力睁开浑浊的眼睛,怔怔地瞪着面前的人,半晌才发出“哟”的一声惊呼,接着问“你谁呀?”
老邹快与这个世界拜拜了,这是我见到他后的真实感受。唉,遇到这个行将就木的混沌者,真扫兴,让我倏然升起的“淳厚乡情”泯灭得无影无踪。
老邹和我是邻居,比我大二十多岁,像我这个年纪的人大多该叫他叔叔。可我们直接喊他叔的时候并不多,因为我们在还是光腚孩时都很惧他,远远看见他就一哄而散了,像猴子见到老虎,蚂蚱见到雄鸡,逃命还怕来不及,哪里还敢直面叫他叔呢。我们这些被怨愤压抑已久的孩子背后给他起了一个“邹鳖”的绰号——鳖者,王八也。小时候既不叫他叔,等我们长大了更张不开这个口,叫他叔似乎是天下最别扭、最磕碜的事。所以我们背后依然称他为“邹鳖”,感觉这样叫着顺口且自然,偶尔谁口误叫他“邹叔”,大家的眼睛会“刷”地投过去,口误者就忙改口说:“哦,不对,不对,是‘邹鳖’,是‘邹鳖’。”
邹鳖个头较矮,年轻时膀阔腰圆,敦实强悍,脸黑中透红,走起路来咚咚响,能带起一阵风。见到我们这些猴孩子,从来不给笑脸,像人家借他米还他糠似的。
有一次,女孩子们在大路上玩跳皮绳,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不容分说就扯断绳子,扔到了路边的臭水沟里,骂骂咧咧地走了。大家呆若木鸡,不敢吭声,泪水噙在眼里,等他走出老远才叽叽咕咕骂:“邹鳖真坏,到老死都是鳖——一辈子的大王八,永远娶不到老婆,断子绝孙。”
在一个雨后的傍晚,我们几个男孩子挖了很多黏土,塑成长城、高楼、桥梁、堡垒、战车……在大路上一字排开,威武壮观。没想到,邹鳖拉着板车径直碾过去,没有丝毫避让和怜惜的意思,摧毁了我们辛勤培育的“文明”,我们这些“将军”都低着头不敢看他,等他走远了,我们一个个跳起来骂他“是鳖精”、“是王八”、“是地陀螺”、“是娶不到女人的烂鸡巴”……后来,更有一个聪明的玩伴塑了一个栩栩如生的“泥邹鳖”——脸黑肚圆,在它大大的肚子上插了一把竹刀,我们都拿砖头瓦块当手榴弹向它投掷,把它砸得稀巴烂,还踏上几只脚,把它碾得粉碎。大家高兴得手舞足蹈,胜利的欢呼声从村头传到村尾。最后,大家听从我的口令,列好队,踏着整齐的步伐,唱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回家去了。
邹鳖识字不多,可他常常会在空闲时拿着报纸翻来覆去地看呀看,那报纸已经发黄,缺角少边,多半是他从村小学的垃圾桶里捡来的,但他看得津津有味,瞪着眼睛半晌不吭声,有时颦蹙眉头,有时怒目而视,不知道他看懂了多少,不知道他是否在装模作样,没人敢问他。只有他的婆娘敢恶狠狠地骂:“你粗笨如牛,还想考秀才吗?耕地种田养活老婆孩子才是‘牛’的本分,看那国家大事,还想当总理上管天下管地不成?你也撒泡尿照照你那怂样!”这时他会把报纸叠好,别在后腰上,黑唬着脸,偷偷啐一口,快速走开,去干活了。
邹鳖虽然性格倔强,可怕婆娘,这个婆娘是他四十岁的时候才娶进门的,当时是他跪在老丈人面前发过誓之后才求来的,现在他必须信守曾经的誓言,呵护好这泼辣的婆娘,否则老丈人的拐杖可不是好惹的。再者,这婆娘给他续了香火,让他这个差点断子绝孙的人又有了生活的奔头,他咋能不珍惜呢。不过,这可让我们期待他“断子绝孙”的愿望落了空,所以我们见到这泼辣婆娘也从来没有好心情,背后总嘀咕她给邹鳖养了一窝鳖崽,将来也该是唬人赖种吧?
邹鳖虽然倔得吓人,可几十年来也没有见他与谁为蝇头小利而闹得不可开交,左邻右舍都只是觉得他性格很不随和罢了,这在我们当地叫做“别”,与“鳖”同音。
邹鳖六十之后话语反而多了起来,在左邻右舍有婚丧嫁娶之时,他常常帮着支派,矮胖的身段左奔右走、上蹿下跳,厚嘴唇呱啦呱啦地滔滔不绝而又井井有条。人们都说这个邹鳖表面显憨,其实遇事心中敞亮有数,粗中见细。
现在的小孩子们似乎不再像我小时候那样怕他了,他的脸也好像不如原来那么黑了,我甚而觉得他那张爬满皱纹的黑脸上隐隐地有了憨乎乎的微笑。也许是人之已老其面也善吧。不过,我和昔日的玩伴们只要一提起儿时的往事,还是嫉恨着邹鳖的“罪大恶极”,儿时的“伤痛”是刻骨铭心的,难以抚平。
当然,邹鳖还是邹鳖,偶尔的和善并不能改变他固执的本性,他常常会跟闲聊者就一些茶余饭后的闲谈而争论不休,从国家的大政方针到百姓的家长里短都不放过,还常常从报纸上引经据典——他甚而还能说出报纸的名称、版次和日期来,言之凿凿,不依不饶,那简直就是华山论剑,非分个高低输赢不可,黑脸常常涨成紫红,眼瞪得浑圆,似要迸裂开来。这个时候,他又彰显出无与伦比的“别”来。从下面几个例子就可见一斑。
某日,电视台报道某小区保安因逮住了小偷,被评为当地的劳动模范。大家都觉得实至名归,表示敬佩。可他大发雷霆,说这是狗屁模范,逮小偷难道不是保安该做的吗?做该做的事敬佩他啥呢?做该做的事咋能称模范呢?保安不保百姓的平安还是保安吗?雷锋才是模范,人家除了自己的工作棒外,还做了数不清的好事啊!
平时少言寡语的邹鳖只要杠上了,就喷薄而出,滔滔不绝。周围的人都一愣一愣的,没人再敢言语。有一次,耿老爹依仗自己年纪大、辈分高、见识广,和他对阵过招,结果引火烧身,被他打机枪般的言语扫射得“体无完肤”,瞠目结舌的他大败而归。从那以后,最德高望重的耿老爹也偃旗息鼓了,何况别人?
有一年,镇长坐着冲锋舟到灾区视察灾情,冒着风雨前行,一个大浪袭来,镇长浑身湿透。后来,大报小报都赞扬镇长临危不惧,是个英雄。大家认为这样的镇长心系百姓、难能可贵,纷纷点赞。老邹又嗤之以鼻,认为镇长是群众的领头羊,本该冲锋在前,怎么能临危生惧呢?那些抢险的官兵和民众浸泡在洪流中一天又一天,哪个人临危生惧当孬种啦?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不是?朱总司令官大不,可他无数次冒着枪林弹雨到前沿阵地指挥战斗,他才是人民心中的“英雄”!
在他瓮声瓮气地评论时,大家鸦雀无声,没人敢接话茬子。等他紫红的脸平和了,大家才接着聊天,把他闪在一边。
还有一次,新闻报道绑匪为勒索钱财绑架了一个孩子,最终被特警击毙,人质安然无恙。大家都高兴地欢呼起来。特警后来被评为英模,众人都称赞不已。可邹鳖气哼哼的,十分不满,扯开嗓子说,特警天天训练,国家投入那么大的财力培养他们,他们制服一个绑匪不是很正常吗?难道绑匪应该制服特警?人民养兵千日不该用兵一时吗?他们击毙绑匪和环卫工人扫干净马路难道不是一样应该吗?周总理还说掏粪工人时传详和他一样,都是人民的公仆呢,总理为百姓做了多少事啊,可他都自称“公仆”,有的人做点该做的小事咋就敢戴“英模”这顶大帽子呢?
慷慨激昂的邹鳖让大家目瞪口呆,众人默不作声,可都扭过头去偷偷地撇嘴。
他这样不合时宜,让这群唠嗑者无言以对。渐渐地,他们背后咕咕唧唧道:
你这个邹鳖谁都瞧不起,这个不是模范,那个不是英雄,你自己难道是模范是英雄?
自己一辈子啥屌能耐没有,见别人获得荣誉就说三道四,是眼馋还是嫉妒?
你邹鳖四十岁才娶了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像从破烂摊里扒拉出来的破铜烂铁,凑合着弄了一家人,可这女人火辣辣地烤人,你一辈子都没逃出这辣婆娘的手心,窝囊得够呛,还有脸皮去评价别人?
真是猪八戒照镜子——不知啥叫丑。
自己矮得如地陀螺,别人尿泡尿都能把你淹死,你还好意思在那里自高自大,真是武大郎战……战吕布吧,那是不自量力去找死哟。
……
一阵阵的奚落声或多或少会传到邹鳖的耳朵里,可他依然我行我素,还是大言不惭,不得人喜欢。而他那伶牙俐齿的辣婆娘不但不阻拦邹鳖的流荡嘴,还常常附和着说,就是就是,这些新闻中的模范呀英雄呀有的真不咋的,要是报道时添了油加了醋,那就是吹牛,更不咋的,还不如俺家……不如寻常百姓家的人呢。
嗨,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真是有鳖夫就有鳖妇,这夫唱妇随的“鳖论”让大家厌恶至极。
后来,闲聊者听见邹鳖“哧溜哧溜”的脚步声靠近,就会自行躲开。邹鳖于是成了孤雁,他自己明白人们对他的厌弃,常常会喘着粗气,弓着腰,摇着头,骂骂咧咧地走过。等他走远了,闲聊者才重新聚会,开心地笑邹鳖气急败坏的怂样,还半真半假地说,死老头子该死也不死,活着不是惹天怨人怒吗?
一个春和景明的清晨,邹鳖画完了他人生的句号,正如我预料的那样,也如闲聊者期待的那样。只有附近几家邻人来送他最后一程,我也例行公事般地来送他,没有亲朋好友的参与,送丧的队伍短得如兔子尾巴,也没有唢呐班子的吹吹打打,显得寂寞而凄凉。丧事从简是他的遗愿,许多人劝他的辣婆娘请唢呐班子来热闹热闹,既让死去的人走得风光,也让活着的人博得面子。可那辣婆娘就是不同意,说要随了男人的心愿。辣婆娘一辈子都指挥邹鳖,可这次死了的邹鳖竟然指挥了她一回。不过,多数人都背后议论,这辣婆娘是心痛钱——哎,邹鳖呀邹鳖,你算是窝囊一辈子了,下辈子好好修德吧,别再倒霉遇到这辣婆娘。
我们这些曾经备受邹鳖欺凌的晚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些被他抢白的闲聊者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村子充满着轻松愉悦的氛围,刚回村时升起的那股“淳厚乡情”又倏然涌上我的心头——不过,其中也似乎莫名其妙地少了什么。
第二年的清明节,邹鳖的坟前来了几拨人,他们如泣如诉的哭声哀婉悲戚,可他们都不是邹鳖的亲戚。
没几天,全村人传阅着本地报纸上的一则短消息:
“邹老庄的邹卫民先生去年辞世,享年78岁。18岁的他曾勇斗饿狼,从狼的爪牙中救出玩童……28岁的他曾跳进暴涨的洪流中,托起落水的祖孙……38岁的他曾挥舞扁担勇斗持刀歹徒,挽救了少女的生命和尊严……但他每次都默默离开,从不声张。媒体人和这些获救者都渴盼宣扬他的事迹,但都被他严词拒绝。他的理由是:‘见死不救还是人嘛?做了该做的事为啥要吆喝?’
本报特别声明:这则消息不是报道邹老的事迹,而是应获救者的恳请而发,聊以表达纪念和崇敬之心意,否则我们就违逆了逝者,就是对他的大不敬。”
噢,怪不得他的指头少两个呢!怪不得他的后背有刀伤呢!怪不得他的丈人把闺女嫁给他不放心呢!怪不得这辣婆娘找个“窝囊废”还沾沾自喜呢!怪不得他去世时辣婆娘坚持不请唢呐班子“吆喝”呢!怪不得……
耳根一直回荡着清明节那天那几拨人的如泣如诉,我本已舒缓的心不由自主地开始抽搐,也想哭。前几天心中升起的那股“淳厚乡情”又倏地变得索然无味。
我就要再次踏上漂泊的旅程,心里空落落的,一夜辗转未眠。不过,第二天我就踏实了许多,因为我想到了一个填补的好办法——我将把家乡那股“淳厚乡情”拌上“火辣辣的别味”装在心里。
在晨曦的朦胧中,一个背负着沉重行囊的中年人,毕恭毕敬地站在邹卫民的坟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自言自语道:“邹叔,你安息吧!”
这个社会人云亦云的很多很多,有个性且能够坚守自己认知的人似乎越来越少。我真的想呼吁个性的回归,虽然有时太个性话的人过于张狂,不过,我还是觉得缺乏个性的人生是一个悲哀。
大姐对木春的拙文总是热情洋溢的夸奖,让木春惊喜且惊恐,木春只能好好向大姐学习做事和写作了。
遥祝大姐安康。
木春拜别。
只是这样的目的不知道是否能够表达充分。
策马南山社长和大姐是评论的高手,我从你们的评析和编按中真是受益匪浅。我每次都是认认真真的拜读你们的“评析”。
当然,恳请你们给木春多多指出问题所在,业余爱好的我一定有许许多多的不足和鄙陋。
再谢大姐。
木春是“半路出家”,我教初中数理化三十多年,近日才舞文弄墨,所以一定有许多可笑和纰漏之处,还请文友不吝赐教。
木春明白,文章是在大家的“修正”中提升的。
木春遥祝文友安好。
社长文笔精炼,作品丰厚,绝品精湛,是木春学习的榜样。
还请今后多多指教。
木春遥祝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