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往事】茶梅花(散文)
一
通往操场小路旁的花坛,栽培着十几种形态颜色不同的植物。青翠碧绿的草皮,郁郁葱葱的常青權木,每个季节都有次第绽放的花儿。我喜欢这幽静的花坛,常独坐在小石凳上,看花瓣绽放的羞涩,听微风轻轻滑过树叶的声音,小虫低吟、莺雀浅唱。
起初,花坛的那个位置,是一株高大的银杏。每当秋天来临,一片青翠葱茏之间,银杏像秋天的标志物,用金黄的色调指向天际。后来,金色扇子飘落后的银杏,春天再次到来时,它没有再披上绿装。我不想看到银杏的枯枝渐腐,即便知道它不再萌芽,也宁愿记住它曾经的美好。我凭空想象着银杏,总以为它还像以往,在天地之间,仍以修长的姿势挺立。许久,我刻意回避去花坛,绕道而行。
某日路过花坛,顺便望一眼。那棵银杏枯树早已处理,两旁青翠的树枝,趁机捣乱,挤了过来。银杏原来位置的树荫下,由两株新的品种替代,只见凌乱的泥土里,古铜色的树干,探出半截身子,一看便知新栽的。我抚摸着这并不粗壮的枝杆,心里有些许担心,不知它能否适应新的环境?也许它此刻正在沉睡,蓄积能量后再舒展枝条,抽出春的生机。
隆冬已至,连日降温,南方滴水成冰。可是,春天轻柔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它托寒风捎来春的气息,一会儿裹着雪花,一会儿裹着冰渣,一会儿又是细雨,这些大自然的使者衣袂飘飘,依次出场。偶有几粒从伞旁窜到脸上,麻酥酥、凉丝丝的感觉,让人心生欢喜。
我忙碌了一个星期,难得有空下班早,应母亲邀请,去看她们老年舞蹈队的表演。刚下楼梯,远处的操场上就飘来一阵阵欢快的旋律。好像有一股魔力在吸引,我加快脚步,往操场上走去。
今天经过花坛时,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眼前的景物深深吸引我,上次见过新栽的两株植物,一株沉默着,好像外界与它无关,沉睡着尚未醒来;另一株被黄土覆盖半个身子,枝条上却有许多花儿,不管不顾地、灿烂绽放。圆润青翠的叶子,娇小玲珑的花骨朵,哦,是茶梅花!它有茶花的娇艳热情,又能在冰天雪地之间绽放。茶梅花在寒风中挺立,偶被冰渣砸中,就矜持地点点头;几朵茶梅花,在风中冻红了粉嫩脸蛋,花瓣上冻出深紫色的冻疮。
就这样与茶梅偶然相遇。不远处,操场上舞台音乐的旋律在催促我的脚步,却无遐逗留太久。才相见,又相别,人生本就这个样。
二
来到操场,我在舞台下观看母亲的彩排。学校举办的元旦晚会,将在两天后进行。这些天,不管天气如何寒冷,母亲的舞蹈队都准时准点、热火朝天地排练。母亲已是第二次参加学校元旦演出,为了台上那几分钟,她和舞蹈队的奶奶们,每天按时练习,手动作、脚步伐,转身、眼神,逐一地反复练习,统一做到位。
一曲《走进西藏》,那欢快的节奏在循环播放。十二位身着藏服的女子,平均年龄65岁,在舞台中央,随着音乐节拍滑入舞池,翩翩起舞。踏步、弯腰、仰头、抬手、旋转;身收臂回、身推臂伸、神随手动、眉目传意,像一只只美丽的蝴蝶,在舞台间上下翻飞。
看着快乐在母亲脸上洋溢,我忆起往事。十年前,母亲得了一场“说来就来”的病。
记得那天早餐后,母亲打算到操场上去走一走,刚到花坛边,眼前一黑,晕倒在花坛旁的草地上。与母亲一起散步的老师,赶紧通知先生和我。先生没有搬动倒在地上的母亲,他知道一些急救常识,晕倒时不宜挪动。先生蹲在母亲身旁,一边回复旁人的询问和生疑,一边托着她的头。我随自己医院的救护车赶到,迅速把母亲送去医院。
经过七八个小时的治疗,母亲的病情并未好转。傍晚时分,我们把母亲送到南华大学附属第一医院。面对母亲复杂的病情,医生开出一叠检验单,有条不紊地做着各种检查。终于在午夜之前,最后一项检查出来,血清淀粉酶超正常值数倍,母亲得了“急性胰腺炎”,速住院治疗。
母亲的病,似乎早在我的预料之中。“急性胰腺炎”也是我最担心母亲得的病,一纸报告把我的担心变成事实。花完两千元检查费,我身上余下的钱,全部交了住院费。拿着收据跑到医生办公室交给医生,以为自己的速度,就是母亲与病魔赛跑的速度。
护士拿来一张《住院须知》,我看了标题就签下自己的名字;医生拿着《病危通知书》耐心地解释,自己心里早已有数,看着医生添加了几条,我点点头,接过笔,又签下自己的名字。母亲的病,容不得我犹豫片刻,更容不得我泄气和伤悲。
等我处理完这些事回到病房,躺在病床上的母亲,已变了模样。中心给氧管从墙壁上插在母亲右边的鼻孔,她的额头上,用三条胶布固定给氧管;左侧鼻孔插上一根胃管,用两条胶布固定在左侧脸上,管子连着胃减压引流袋,挂在床边;双管输液,左右手分别都在给药;导尿管的引流袋,挂在床尾。看着母亲像老虎前额三横、山羊胡须两根,我的眼泪往肚里咽。
母亲一声声低沉地呻吟,痛苦的面部表情,想蜷缩却受到限制的腿,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我心痛。众多条管道牵制着,她像一只受伤的蜘蛛,许多条足或直或弯。我为她揉揉肚子,按按脚,企盼能减轻她的痛苦,可是,痛苦未放过母亲。
最难捱的夜晚已过,天刚亮时,母亲疲惫地合上眼,而我将回单位八点上班。七点半,护士交来住院清单,昨晚交的五千多元钱已用完,需再交费用。父亲退休,又在学校做一份工作,为护理母亲请假一星期。我向父亲交待护理注意事项,匆匆赶回单位上班,下班就为住院费筹钱。
傍晚,我来到医院,交了住院费,就直奔母亲的病房。母亲仍然被各种管子牵着,眼睛肿得眯成一条线,无力地呻吟。母亲肚子痛,我轻轻为她揉,顺时针方向揉一百次,反时针方向揉一百次,不停地循环;母亲脚痛,我为她轻轻按压穴位。胰液渗漏,母亲直肠肛管水肿,时时产生便意。母亲被疾病折磨得总想解大便,却老是解不出来。我为减轻她的痛苦,用手指为她掏大便,其实什么也掏不出来,只让她感觉真的没有大便,不用费力蹲厕所。
后半夜,母亲痛得精疲力尽,终于在我轻轻的揉按中睡去。我在病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来,便在趴在病床旁睡着了。忽然,一记重重的力量将我惊醒,是母亲醒来,不知我在床尾,痛得她向我挥来一脚。我好不容易从云里雾里拉回思维,振作精神。
我每天穿梭在医院和单位之间,许多次开处方的日期提前,仿佛自己的日子都是一天掰开成两天过。
许多天后,钱像流水,从医院的窗口流走;而母亲的病,却像被钉子牢牢固定,没动分毫。母亲起床跑厕所躺下时,将后脑勺在墙壁上轻轻地磕,以分散注意力,减轻痛苦。
我跪在病床上,用手垫着母亲的脑袋,她一次次把我的手往墙壁上磕。我泪如雨下,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老妈,疾病折磨您,请您一定要忍耐、要坚持!”我哭喊着,“您为我们姐弟吃过许多苦,现在日子好过了,请您一定不要放弃治疗,请您尽快好起来,让我们姐弟仨孝敬您!”
“老妈,那么多苦难和坎坷,您都能熬过来,现在,弟弟刚考上研究生,您怎么能放弃治疗?您怎能放下弟弟?”母亲停止冲动的行为,我抚平她紧锁的眉头,开导她,“等弟弟研究生毕业,就生孩子给您带,带小孙子是您最渴望的!”
母亲听了我的哭喊,肿眯了的眼角也流出泪水,不知是她心疼还是身痛,反正后来任何痛苦她都咬牙坚持,再也没叫喊。那次与死神赛跑,母亲获得胜利。经过两年的疗养,母亲完全康复,甚至身体比之前更好。我唏嘘人的生命脆弱的同时,又慨叹人的生命之如此顽强!
三
一阵节奏强烈的音乐,把我的思绪打断。此刻我眼里,母亲和舞蹈队的奶奶们,像舞池中游来游去的鱼儿,灵敏、自在、快活。她们耳听旋律、脚踩节奏;她们身体带动手臂、眼神传到指尖;她们心神合一,微笑满面。在人生的舞台上,演绎生命的精彩。音乐一曲播放完,下一曲又开始。
听着舞曲的节奏,我又来到花坛。那株盛开的茶梅花,一朵朵花儿,正在寒风中斗艳。它不畏风霜、历经磨难、矢志弥坚。红艳的花朵,象征着热情似火;层层叠叠的花瓣,象征清雅、和谐、谦让,重情义。每一朵花蕾,在冰雪中展示厚积薄发的力量,它们因为抗争,适应了环境,有了生命之顽强,让人们感受到冬日里蕴藏着春的生机。
“小院犹寒未暖时,海红花发暮迟迟,半深半浅东风里,好是徐熙带雪枝。”古代茶梅花又叫海红或玉茗,诗句中的茶梅花不与百花争春,不畏风雪凛冽,优雅的气质、清逸的神韵,在寒冬绽放。
忽然,我就像发现新大陆,只见那株沉睡的茶梅光杆间,一点碧绿的玉粒吸引了我。我的心中一阵惊喜,哦,那是一颗新芽,是即将舒展的茶梅花芽孢!今年春早,茶梅芽孢是春的使者,带着春的气息,向人们问好。
正当我仔细观看这点碧绿时,耳边又传来一阵愈加轻快活泼的音乐和朗朗的笑声。我循声音望去,只见母亲的舞蹈队正在台上演绎这段舞蹈中最热烈和精彩的部分。只见她们面带笑容,尽情起舞,就像一只只在花间翻飞的蝴蝶,与我身边的茶梅花和绿芽孢融合在一起。看着母亲脸上开心的笑容,此刻,我感觉天地之间,只有美妙节奏的音乐、盛开的茶梅花、碧绿的芽孢和一张张灿烂的笑脸。
想起母亲曾经遭受病魔的折磨,再看看如今母亲健康的身体,我心中忽然感慨万分。母亲不就像眼前这株盛开的茶梅花吗?经过冰天雪地的寒冬磨砺后,绽放出更加绚丽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