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故乡(散文)
似乎每个将身体安放在异乡的人,都会在小有成就后回到贫瘠的故乡来找寻灵魂!而她,也不例外。
她从遥远的异乡赶回老家过年,手里拖着的红色旧皮箱在一条很长的忽高忽低的土公路上上下颠簸着,一同颠簸着的,还有她的心脏。
她扶了扶鼻梁上的那副宽大的眼镜,想尽力把眼前模糊的一座座瓦房的废墟看得更真切些,但终究一排排老屋的模样还是在一串串泪水中愈加模糊难辨了。她低着头,任由泪水浸湿冰冷的脸,再顺着下颚滴落到干涸的泥土上,她一路走一路用眼泪浸润泥土。她也许在想,如果她立刻转过身去,她身后的那片茂盛的“枯草”又会生根发芽,重新长出一处“故乡”来?但终究,她没有回头,只是拖着越发沉重的行李朝着对岸那一座被包裹在树林中的老房子进发。
忽而,眼前的一只只鸟雀在树枝间欢呼雀跃着,其中的一只居然站在一块石头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她们几乎在同时认出了对方——“是小灰,小灰,你还活着!”她激动得一把放开了右手捏着的箱子把手,伸出双手去握它,可,一刹那间它已飞上了高高的枝头。“它是那只被我从狗嘴下救回的小鸽子吗?”她抬眼望了会儿树梢,有些恍惚了。
她蹲下身,重新扶起倒在泥土上的箱子,却不去拍打箱子上沾满的黄泥。“故乡的泥土,是世界上最干净的东西!”她一直在心底里如此坚定!
“汪汪……”狗吠声从那个用木料和瓦片搭建的棚子下不断传来,还是一阵恶狠狠的响亮的狂叫声,但似乎有些力不从心了?
“团子,快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我是谁!”她毫不畏惧地径直走向了那条有些佝偻的大白狗,她越逼近,白狗的声音从汪汪狂吠逐渐变成了低低的“呜呜”声,她便蹲下来伸手轻抚它稀疏的白毛,她忍不住向它发问:“你这么清瘦的身体怎么还能发出那么巨大的响声?”白狗只是低埋着头,轻轻地摇着尾巴。
她停留了好一会儿,才转到前院,从那片瓦下掏出钥匙来,一年的风吹日晒,门上的锁早已锈迹斑斑了,却愈发坚硬,她转动了好半天门才被开启了。
她推开门,迎面扑来絮絮的灰尘,在昏暗的白炽灯光下,她仔细打量着镜子中那个颇有些“落魄”的自己,不禁笑出了声。
“院子里是谁?”
“是珞珞回家了啊?”伴随着笑声传来的是一阵熟悉的问话声,她忙寻声迎了出去。
“真是珞珞回来了哇!”只见吴婆婆拍了拍身上的泥灰,灰暗的瞳孔中闪射出一线线光亮来。
“珞珞,你走了这一年我在家好好守着我们这两间老屋子!只是团子更加老了,毛掉了不少……”正说着,她转过身看了棚子下瘦骨嶙峋的团子一眼。
“这一年吴婆婆您辛苦了!天逸叔他们今年会回来过年吗?”
“他说他们工作忙,没空……”
“不说了,我去给你做饭去,快收拾收拾,等会儿饭就熟了。”吴婆婆的眼神有些躲闪,眼眶里转动着泪水。
她站在院子中央,环顾四周的陈设。原本偌大的一套院子如今已被一堆堆浩大的废墟围困其中,只剩下两间孤零零的老屋突兀地站立在中间,像两个垂暮的老人,还在风烛残年中翘首盼着谁的归来?
一阵凛冽的寒风从河面吹过来,掠过一小块绿油油的菜地,毫无阻挡地冲进了这个垒满残垣断壁的院子。她的目光被那棵矮小的樱桃树吸去了,昔日粗壮的树干已变得干枯,茂密的叶子落尽了,皱巴巴的树纹已变得斑驳难辨,但它仍旧那样笔直地迎接着浸骨的狂风,似乎它永远都还是那个不屈的斗士?
“这棵树这么丑,留着干啥?”文麒恶狠狠地踢了它一脚,别过脸来大喊道。
“嗯,确实丑!”小玉摇了摇头,跟着附和。
“它以后没准能长得很高呢?”她看着那棵矮小且光秃秃的樱桃树犹疑地说着。
“这小侏儒能长高,那可真见鬼了!”
“要不我们给它灌一壶开水?它要活下来咱就不嫌弃它了。”文麒得意洋洋地仰着脸喊着。
“这……它还能活?”她怔在原地不动,却被小玉一把拽走了。
“来,天冷了,多喝点热水……”不一会儿工夫,文麒已从她家里“偷了”一大瓶开水来,他一丝不苟地绕着这棵孱弱的树转圈,直到它“吞完”为止。
第二天一大早,她忧心忡忡地跑到樱桃树下仔细考察着,只见树仍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她那充满内疚的心才稍稍松了口气。
第三天,第四天……她每天都冲到那棵树下去观察,却依旧毫无变化。
直到第十天,当她穿好衣裤,一口气冲到那棵矮小的樱桃树下时,她拼命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那棵喝了一整壶开水的“将死之树”竟然奇迹般地长出了几片新叶来。
“文麒,小玉……你们快来看呀!”她兴奋得几乎跳起来了!
从此以后,那棵矮小瘦弱的樱桃树每年都会长出郁郁葱葱的叶子,每年也都会结出最红最大的樱桃来,它那不起眼的身材再也没有成为这片樱桃林的笑柄了。
整个院子里的一大群小孩子每到夏初,放学后的首要事情便是冲向那棵矮小的挂满红珍珠的樱桃树,谁跑得快便能在树身上抢得一个居高临下的好位置。那时候,这棵矮小瘦弱的樱桃树上不仅承载了一群孩子身体的重量,更载满了一树的欢声笑语,现在想来,这也许就是让我们沉重地童年变得那般轻盈地缘故吧?
“这棵树还会疼吗?”她轻轻地将记忆大门关闭了,走到那棵仍旧挺立的樱桃树前,伸出微凉的手指来抚慰着它满身的伤痕。
“犯了错的孩子应该得到一次改错的机会!但只有一次!”这时她的耳畔回响起外婆当年那句语重心长的告诫。
从此她的心里便永久埋藏着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当年樱桃树喝下的那壶“滚烫”的“白开水”其实早已被善良而机敏的外婆换成了一壶清凉的井水!
“珞珞,饭熟了,别在外边冻着了……”吴婆婆搓了搓被冷水浸得通红的手指,出门来邀她。
“明年我回来,希望它还站在这里!”她的视线再次模糊了,便抬起眼望望天空,却望见屋顶那一缕缕炊烟正被风吹得四处飘散,她轻轻地闭上眼,不禁打了个剧烈的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