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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奔跑的垃圾(散文)


作者:茨平 秀才,1386.79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972发表时间:2019-01-28 15:54:52

【流年】奔跑的垃圾(散文)
   满是褶皱的小脸上长了一个粗壮的鹰勾鼻,突兀张扬。老陈是那种让人看上一眼就忘不了的人。我时常用八国联军烧杀奸淫来取笑他。他总是摸摸鼻子,憨厚地笑一笑,说,我是赣南客家人好不好,满清入关时祖上就迁来了。
   老陈大名陈友生,有段时间我与他同在一家工厂里打工。那是一家颇具规模的大厂,厂名我就不说,黄金广场有它的巨幅广告牌:时间荏苒,品质始终如一。从工厂管理口中得知,这幅广告一年的租金就要五十多万。五十多万呀,对于大数额的钱我们总是会忍不住激动,闲聊时忍不住要议论它:若是老子有这么多钱,该怎么花呀;有的说,去老家的县城买套房子,这样儿子长大说媳妇就不用愁了;有的说,回老家镇街上开个小店,卖五金卖服装卖副食,随便卖什么都行;有的说买辆小车,过年回家就可威风一下;有的说干脆吃老本,有五十万,农村开支小,能吃到老。我们为这虚构的美好未来兴奋不已时,老陈以老江湖的口气把我们拉回到现实中:这是不可能的,别做梦了。我们承认,就凭打工挣死工资,不吃不喝都攒不上,但我们并不沮丧。
   老陈的工作岗位是垃圾车司机。工厂一大,垃圾就多起来,生活垃圾、生产垃圾、建筑垃圾。对了,工厂常年有支施工队,这儿修修那儿补补,造出不少建筑垃圾。他开一辆蹦蹦车,将分散在各处的垃圾装车,拉到三段漂的一个大坑里卸下来。
   那辆蹦蹦车不知购于何年何月,也不知什么牌子的,交到老陈手中就是这副模样,车身上的油漆几乎掉没了,驾驶篓子歪扭变形,挡风玻璃早没了,关门是要用铁丝扎捆。驾驶篓子里是一层厚厚的油渍与尘灰结晶的污垢,只有坐垫与靠背稍许算得上干净,那是他的屁股与背当了抹布。说是有五个挡,只有一个前进挡一个倒车档可以用,还很不好加,要使着劲叽叽嗄嘎才能进。前进档是二档,这个速度跑不快。就是跑不快,一点儿也不影响它蹦呀蹦,减震器全面失灵,有个小坑也会蹦个老高。车厢里伏满了苍蝇,车子这么一蹦,好不容易找个机会伏下休息的苍蝇们惊得又跳起来。他给人的样子就是拉着一车跳广场舞的苍蝇在厂区内旅行。蹦蹦车让他始终处在暴烈的阳光下和刀一般的寒风里。车不好开,方向盘重得要死,要使出洪荒之力才能打动。我开过它几回,累得我直喘粗气。每一回我都要庆幸说,幸亏它跑不快,不然就撞墙了。
   有段时间,在社会底层,司机是个比较吃香的职业。马达一响,黄金万两;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乡下老表见到司机都要投过敬佩羡慕的目光。有个长得还算好看的姑娘答应了会嫁给我,结果却悔亲了。什么原因都不是,就是有个开手扶拖拉机的向她提了亲。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还没过三十年,司机这职业,连叫化子都会用不屑的口气哼一句:那个开车的。
   司机这职业贬不贬值对我影响不大。我呢,比较容易满足,有份工作,赚钱养家,就可以了。至于是什么工作,已经不重要了。老陈则不相同,他是有想法的人。一个人一旦有了想法,过去、现在、他人、自己,就会拿过来作对比。而老陈的过去,用他的话说,曾经老厉害过。
   年轻时老陈当过十多年村官,差一点要当上村支书了。
   别把村官不当个官,一个行政村一两千号人,能干上村官的人只是那几个人,没两把刷子能行吗?老陈看了我一眼,很严肃地说。
   他是怕我也像他们那样,认为村官只不过是个芝麻官,没什么了不起。事实他的解释是多余的,我从不穿开裆裤开始,就认为能当上村官很了不起。老家的村长五百瓦也说过那样的话。对村官们,我在背后不知问候了他们多少遍祖宗,照上面了,脸上仅有点褶皱也会转换成笑容,一支烟递过去,呵呵,村长,这身衣服穿在你身上好好看哟。可以想象,老陈当村官那些年,村民们当面给他的,都是讨好的笑容,好听的句子。
   一个人,一旦觉得自己老厉害了,就免不了志满意得摆范儿。老家那几个村官,就很会摆范儿,走路都要摆出气昂轩宇的样来,像去单刀赴会的关云长,高贵中还有那么一点点傲慢。想来昔日的老陈也是这个样子,反剪着双手很有范儿的走在乡村小路上。对面有村民过来,就是挑着担子也会移步一旁让路,再笑容可掬来一句陈主任忙呀。他呢,颌首微笑。有一种颌首微笑,能让人不自觉地产生自卑感。以后的岁月里,我见识了不少善于颌首微笑的大人物。
   可现在的老陈,却沦为工厂里一个小小的司机。当个司机就算了,还是当垃圾车司机。当个垃圾车司机就算了,垃圾还要自己装车。做司机的沦为垃圾装车工,老陈有点受不了。他多次跟我说,我这不是丢了自己一个人的脸,而是丢了整个司机队伍的脸。有一个司机这样说他,开车还给他铲垃圾,铲个卵哟。他羞愧地低下头,一副罪孽深重的样子。
   像建筑与生产垃圾,是一大堆堆在那儿,要他用铁锹,一铲一铲铲上车。有风卷起,尘灰便朝他扑过来,一会儿他就变成了灰老鼠。所以他身上的污垢呀,使劲地搓也搓不掉,一脑不算浓密的头发常年如一丛乱草。他说建筑与生产垃圾还好,最恼的是生活垃圾。生活垃圾用大桶装着,里面什么都有,西瓜皮香蕉皮果屑女人用过之后的卫生纸。女人用过之后的月经纸若是不小心弄到身上,那是会倒八辈子霉的。而食堂的剩饭剩菜,那沤出来馊臭味,呛得隔夜饭都会呕出来。每次看他一脸愁苦相在拱大垃圾桶时,都会替他摇头。
   有时我会安慰他,有钱就行,何必计较这些。
   钱个屁呀。说起了钱,他更来气了。
   按说,他开车又要给垃圾装车,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应该拿两份工资。可他不但没两份工资拿,比厂里其它司机的工资还要少两三百。
   这个鬼厂欺负人。他愤愤不平地说。
   我说:你应该找他们加工资。
   没用的,这个鬼厂吃定我了。
   他曾找过管理,要求加工资。管理说,不想干可以辞工呀。他一下子如泄了气的皮球。
   这个鬼厂是有点吃定他的意思,你年纪一大把了,有份工作给你干就很不错了,讲什么价钱?老陈四十六岁了,打工一到这年龄就不敢轻言辞工。工厂贴出来的招聘启示,狠一点四十岁以下,宽松一点的四十五岁以下。我知道他的家景不怎么好。在老家种田的老婆是个药罐子,屋里长年弥漫着中草药的味道,时不时还要去看医生。两个孩子,一个读髙中一个上大学,要很多钱来花。他父母七十多岁了,也要很多钱来赡养。他一刻都不敢停下赚钱。我想我要是管理的话,一定给他加工资。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有权力的人往往看不到别人的生活艰难,没有权力的看到了又没有用。
   工资没加上,还受了一肚气。那天我与他在路边小店喝酒,只要了一碟花生仁作下酒菜。他是不停地骂这个鬼厂,骂的句数比碟中的花生仁还多。
   迟早我会跟这个鬼厂拜拜的。老陈的目光并没看我,而是看着门外。他那样子是在企图眺望远方。城里到处是高楼,目光一过去就被挡住了,能看到鬼的远方。
   老陈不止一次跟我说要跟这鬼厂拜拜。他跟我描绘了很多发财的途径,比如说开超市开酒店做哪个产品的代理人。描绘时仿佛前途一片光明,可酒喝完了,前途也就没了。
   我想老陈若是年轻二十岁,这一切皆有可能。他不但有野心,而且具有经济头脑。比如说去逛街看到别人凉粉店生意好,就会说别看这卖买小,很赚钱的,我想积到一点本钱,也去开个凉粉店,生意都是由小做到大吗。他还喜欢看经济频道,对国内国际经济形势评评点点。他独到的见解让我忍不住点赞。可惜他已经四十六岁了,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不适合谈理想。
   我就是当那十多年村官把自己荒废了。说起已经老了,老陈就抱怨自己不该去当村官。村官是最没前途的官,又最容易把人养懒。如果不当村官,现在说不定是个大大的老板了。不是他给别人打工,而且别人给他打工。他脸上放出一层光芒,旋即又灰暗下去。
   或许他是认识到不能把自己荒废了,他才果断地把村官辞了。他是想出来闯出番事业的。可没当村官的他,人生就像中了魔咒似的诸事不顺。贩冬笋去上海江浙那边卖,别人是赚了钱发了财,他是贩一车亏一车,亏得他不敢再贩了。他曾养过猪,一场高热病让他的猪猪全军覆灭。去县城开了个腻子粉厂,惨淡经营,有点生意都是赊帐,赊出去帐收不回,因讨债还遭了几个地痞的殴打,无奈之下只有关门大吉。在来深圳之前,他买了辆二手面包车往来县城乡下拉客。在运管那儿这叫黑车,别人没事,赚钱养家,他却遭遇了运管多次罚款。这不是最悲催的,最悲催的是一次撞到树上,一次开进田里,一次撞山坎,二手面包被他开成废面包,还好人没事。
   他会来深圳,是觉得自己在内地吃不开,内地地方太小了,有点龙陷浅滩。深圳是个大地方,该有多少机会呀,随便做什么都要比内地好,那才是龙归大海哩,有他大显身手的。看相的说他的鼻子长得好,长这种鼻子的人是干大事业的人。他说他来深圳是奔事业来的,打工只是权宜之计。
   你要相信我,我的心没有死掉。
   说来我跟老陈真有点缘份。那会儿我租住在脏巷,他也神差鬼使来到脏巷租房。我住五楼他住六楼。六楼是顶楼,日头使着劲儿烤楼板,屋里热得像个蒸笼。夜晚我躺在床上看电视,楼面上就有噪音震荡传下来,一会儿是移桌子的声音,一会儿是移铁架床的声音,一会儿是走来走去跺脚的声音,还有摔东西的声音。我特别烦那些声音,尖锐、拉长,像有把刀子在前胸比划。我气冲冲地走上去,敲开他的门,本要请他安静点,别人要休息,却被热浪掀了一下。我说:这么滚烫,你也受得了?他说:没法子,省点钱哩。
   我就是这么认识他。以后见上面,他会咧着嘴朝我笑,有点讨好的意思。见面最多的地方是在一楼阿兰的小卖店里。我几乎每次去阿兰店里买烟,都能看见他。他不是站在柜台边与阿兰聊天,就是坐在懒人椅上看外面。买了烟,自然是要拆开来抽,也就习惯性地要散一支给他。谢谢,谢谢,他双手抱拳,说,老师没教会我哩。一来二往就熟悉了,他也就会跑到我屋里来聊天。一次他跟我说,某某地方有个小旅馆要转让,你说接下来好不好呀。我当然会说好。他似乎受到鼓励下定了决心,说那我明天去找老板谈谈。过了些日子,他又跟我说,某某商贸城在招商哩,我想去租个店面,你说卖服装好还是卖鞋帽好?做就要做个大品牌的哟,你说是不是呀?总之,他隔一两天就会冒出一个想法,一会儿开酒店,一会儿卖手机,连开理发店都让他激动过一会儿。
   他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一次我跟阿兰说。
   他的想法是很多,可惜身上没钱。阿兰说,蛇要起身腰无力。
   可能,不是可能,是肯定,他也跟阿兰说过不少回他的想法。说的次数一多了,听的人便会有另外的想法。阿兰曾用不太友好的口气跟他说,你别尽想那么大的,要真想当老板,我这小店转让给你。他一下子很沮丧。就是转让小店的本钱,他也拿不出来。
   那他怎么不找份工打?我说。
   他那一把年纪了,哪个地方会要他呀?阿兰说,你又不是没听说过,深圳是年轻人的城市。
   阿兰问我,你那个工厂要不要人,有个熟人从中说好话,说不定工作就找到了。他是你的老乡,出得门来不容易,能帮就尽力帮一下。阿兰怕我不肯似的,对我打起老乡的情感牌。我想了想,工厂里正好缺一个垃圾车司机,招了好久都没招到。会开车的年轻人都不愿干这活。
   晚上老陈来到我屋里。他说他已想清楚了,先找到一份工作来。再大的事业,也要先立住脚来,你说是不是呀?他很诚恳。我觉得是阿兰做了他一番思想工作。这事我也没把握,工厂要求四十岁以下。为了稳妥起见,我请人力资源部经理吃饭,他恰好与老陈是同一个县的老乡。我是这样说服他的,这工作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会干。
   我在工厂也是个司机,开一部铲车将煤铲到锅炉房。这活比较轻松,铲一车可烧半个小时。铲车又是新铲车,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驾驶这样的车,有高高在上威风八面的感觉。老陈十分羡慕我的岗位,多次说要是他能开铲车那该多好哇,又表示不好意思抢我的饭碗。
   他没办法抢我的饭碗,别人有可能,他不行。我的驾证都是B照,他的只是C照。C照只能开小车,像铲车这样的大家伙要B照以上才行。他多次问我,要不要也去考B照呀。我觉得就吃开车这碗饭,是应该去考B照,甚至考A照,毕竟C照的含金量太低了。可未来的事情说不准呀,鬼也不知道未来会以什么方式谋生,所以我的参考意见基本是废话。
   某天他下定决心要把B照考下来。他请过人力资源部经理老乡吃饭,老乡说你有B照的话我可以考虑想办法给你调岗。他说若能调岗成功,摆脱铲垃圾,工资又能多几百,这辈子就到这厂里干了。那天我陪他去平安驾校报名,那个有点老的老板娘把他身份证扔回来,不给报名。他问为什么。老板娘说:你比我都更老,考什么考呀?他一下子耷拉脑袋,沮丧,感觉美好的前途就让年龄给毁了。
   他妈的这是年龄歧视。走出驾校,他愤怒地说。
   他的愤怒总是在过后暴发。我回头看了看他,人生是有很多无奈,我不知怎么样来安慰他。
   老陈还没打算跟这个鬼厂拜拜,工厂已打算把他辞了。是有一次他在树荫下闲坐,坐着坐着就睡着了。这事被企管部的发现了。企管部开了车队队长的罚单,说他管理失职。队长打算辞退他,是我先得到消息,告诉了他。当着我的面,他梗着脖子说,这又不是很好的工作,吓个卵呀。背地里,他买了两条烟两瓶酒去央求人力资源部经理。人力资源部经理不知是看在老乡的份上还是看在礼品的份上,动了恻隐之心,保住他没被辞退,人力资源部经理只用了一条理由,这个岗位不好招人。工作虽然保住了,他的心情却更加郁闷,一份自己都看不起的工作,却要低三下四地去求人。生活真他妈不容易。
   后来我离开了那个工厂,走时老陈还在那儿开垃圾车。他真的没有地方可去。回家种田,那几亩田更种不出钱来。偶尔会想起老陈,脑子中便会出现这样画面。下班时间到了,工厂大门口就有一股人流开闸放水一般。夹杂在人流中的老陈,一走出厂门,就要扭头狠呸一口浓痰,呸,骂一句这个鬼厂,才蹬上那中号烂自行车,样子有点像扬长而去,决心走了从此再不回来。而事实上,每天早上,他依旧骑着那辆中号烂自行车,使着劲儿蹬呀蹬呀,一路赶来,喘着粗气,到了厂大门口,先像甲鱼一样探几下脑袋,才挺直着身子走了进去。保安室墙上有个电子钟。还好,没有迟到。
   一颗不愿死去的心,却要屈从于现实。他的年龄越来越大。我突然悲从中来。我照见了我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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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位抱负远大、整天愤愤不平地喊着要离开工厂却因年龄和能力限制无奈留下来的老陈;一辆弹跳自如却走不动路的、拉垃圾的破旧蹦蹦车,构成了这篇散文的主题。在作者的笔下,老陈既代表了许多生活在底层社会里的劳动者,他们的人生,或起伏,或平淡,最终的身影,只能隐于人才济济的社会大潮。此文的特点,在于细节描写:八国联军烧杀奸淫的容貌,不着边际的调侃,蹦蹦车的现状及运行状态,老陈的过去、现在等,每个细节都来自生活,都自然生动,都合乎情理。利用幽默的笔调,在不动声色中叙述一个人生活中的琐碎小事情,却让读者有笑不出来的压抑感和心痛感,这或许就是这篇文章的正真内涵吧!文章的结尾,写出了大多走近老陈那个年龄点的底层社会人民的心声,点睛之笔也。一篇反映底层社会人民心声的作品,读后感慨良久。佳作,流年欣赏并推荐阅读。【编辑:临风听雪】【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0130000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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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临风听雪        2019-01-28 15:57:48
  拜读老师佳作,感谢您将这么好的作品分享流年,期待更多精彩!
   新春将近,祝福老师安康如意!创作快乐!
雪,本是人间清冷客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9-01-30 22:18:05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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