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能与燕窝不曾走远，是因为老家还有房屋。新农村建设的春风吹拂时，家里老房子没有列入危房，但需要改造，整体外观必须面貌一新，青砖沏墙的四面，要用黑色水泥粉涮沧桑；四面倒水的屋顶是暗淡无光的灰色瓦片，需要换上整齐划一的红色琉璃瓦。
　　 房屋全部搞好后，我回了一趟老家。走到老屋的门廊，水泥地面上满是白、黑相间的干枯粪便，把地面脏乱得不堪入目。抬头一看，楼木梁下方，缀着一个造型精美的燕窝。时至冬天，燕窝的主人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孤零零的燕窝，在那守着寂寞的岁月，过着清静的生活，憧憬着来年与主人重逢的喜悦，期待着明春与燕子陪伴的美好。
　　 打开大门，我去各个房间察看，东南西北的各个房间，每个地面上都有大量的鸡毛和干枯了的粪便，簇拥在地面上，我以为谁在房间内养过鸡，留下遍地的鸡毛。
　　 我仰面向上观看，楼板下面装有燕窝，其它房间也有，少则一个，多则二、三个，看着那些熟悉的燕窝，它象一把闪亮的钥匙，开启了我记忆的大门……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这是童年的回忆，童年的歌谣、童年的声音。
　　 春天筑窝的燕子，栖息在屋檐下的时候，时常能听到小燕子不知疲倦地演奏同一首歌曲，旋律优美，节奏欢快。我很喜欢听它们清脆悦耳的唱歌，总想听出燕子们的歌语，可好奇心好了很久，多年后还是没有好出结果，我始终不懂燕子高歌的含意。有一天，我问奶奶，她便将燕子歌词的词意告诉我：“不要你的油，不要你的盐，借你的屋做个窝……做个窝……”。人类不懂鸟语，但我越听越感觉就是那么一回事，这就是啄春泥建新窝或修补旧窝的燕子们发自肺腑的礼貌用语。
　　 我家建好新屋后，我住在房屋东侧北面的一间。厅堂第二根楼木上，正好是我从厅堂进入房门的位置，不知什么时候建好了一个燕窝。“三合土”（石灰、河沙、黄土混合而成的土质）夯实的地面上，每天都有“啪啪”的粪便和泥块掉下。
　　 有一次，我刚好路过燕窝下面，一堆燕粪“啪搭”一声，如流体食物一样不偏不倚落入后脖颈，接着是稀稀的液体顺着背部的脊梁骨渐渐滑落下流。我脱了衣服一看，衣服湿沾了一长条，臭味而湿润的感觉真恶心，我一时火冒三丈，走到门角操起一根挂蚊帐的竹竿，几个“通通通”的动作，燕窝的根脚脱离了楼木，“哗啦”一下摔在地面上，“卟嗍”一声，受惊的燕子尖叫着，扇动着愤怒的翅膀快速飞出了老屋。
　　 捅窝竹竿扔在了地上，我还没有来得及清扫地面上的那一片狼藉，就被外出归来的父亲看出了事发的真相。
　　 “看不出来，一向不做坏事的你，原来也这般残忍。”父亲紧咬牙关，两眼放射出凶狠的目光盯着我，手上捏着的拳头似要动粗。
　　 “至于这样吗，不就毁了一个泥巴窝，有什么了不起，何况它有错在先，燕屎平白无故弄脏了我的衣服。”
　　 父亲见我顶撞，说得如此轻松，如此不以为然。他更加怒发冲冠，左手捏紧的拳头，用力向上一挥，重重地砸在旁边的一张桌面上，瞬间发出“澎澎”声响，捶击桌面发出的巨大声音，让我一时吓懵了头。愣了半响，我知道父亲脾气上来了不亚于一头横冲直撞的蛮牛。潜意识里，明显感觉到危险的波涛即将席卷天下，为避其锋芒，我转身就逃。
　　 我一个人来到了河边，坐在河岸上对着远方静默的群山陷入深思，一个泥巴构筑的燕窝，也会让我闯下这等灾祸，好像犯了不可饶恕的弥天大罪一样。
　　 记得第一次挑着崭新的木水桶，去两百米远的白毛公水塘挑水，因为左脚被路面高出的石头绊了一下，连人带桶摔了个狗吃屎，“砰砰”两声木桶炸了。当我双手捧着一堆零碎的木板回来出现在父亲面前时，也没有撬动他的任何声色，相反，还带着关切的语气安慰之，木桶摔烂了没事，人没有受伤就好。今天为了一个区区的燕窝，竟然大动肝火，是何道理。我思索着原因，看见河边土窑烧砖的窑顶上冒着滚滚浓烟，我有了一个新思路，是不是燕窝与父亲当时辛苦建房有着蛛丝马迹的关联，想到这，我的思绪一下又陷入了新屋建筑的岁月里。
　　
　　 二
　　 我家是一个大家庭，奶奶手下的两个儿子没有分家，都居住在那一幢老屋里，老屋每一间房都摊着两张床，甚至三张床。尽管如此，奶奶还是被挤到了楼梯间狭窄的地方居住。随着七姊妹渐渐长大，为了减轻未来住房压力，父亲就开始为新房的开发而未雨绸缪。当我初中快要毕业的时候，父亲就开始为新屋的筹备而紧锣密鼓。
　　 老屋后面有一块空地，父亲一有空闲时间，就在空地上划线、挖沟。基脚挖到硬底后，就可以填充碎石块。那时的石块没有现成的，父亲总是起早贪黑，挑着粪箕，踏遍村庄的村头巷尾，到村庄的周边几公里远的旱地上寻找砖料。河床没水了，就下到河底去拣鹅卵石，有时全家人出动，检来的石头全部倒入地基沟壑内夯实。
　　 奠好基脚后，接下来是张罗建房的木材。秋冬季节的时候，父亲靠着一双勤奋的腿脚，步行到几十里外的深山老林里购买杉树木头。那时向私人购买木头不用办理什么手续，购物便捷，一手交钱一手拿货，价钱也好商量，但卖主概不负责将出售的木材运输至目的地，因为运输木头有风险，未经林业部门审批而私下交易的木材是禁止出山的，一旦被巡逻人员发现，所有的木材将无偿收缴，血本无归。
　　 为避开林业部门人员在路上的巡逻时间，父亲选择运输木头的出行时间都是晚上。傍晚时分从家里出发，撑着村里的木船过河，上了河岸向山里进发，到达目的地就已经是深夜十点多了，然后用肩膀扛上一根七八米长的木头离开深山。出行路上还不能行走大路，那样会被路口设置的竹林检查站所阻截。背着木头抄小路时，路上还不敢打手电筒，完全是凭借着星星与月亮的微光前行，背到家里便是天亮时分了。
　　 从深夜到黎明，肩上扛着一百多斤的木头翻山越岭，负重远行，往返一百多公里，这仅仅是一趟，一幢房子需要大大小小的木头近百根，如此便要跑上百来趟，这种完全依靠人工力量搬运整幢房子的木材是多么的艰辛，又是何等的不易！
　　 无须将一幢房屋的木料扛完，只需在山里山外来回奔跑十几趟，父亲便消瘦了不少，头上斑白的头发也多了。晚上，睡在床上，肩膀扛出的红肿之痛，腰身与腿脚释放的酸痛让父亲常常发出低沉的呻吟声，令我睡在他隔壁的房间都能隐隐约约听到……
　　 回想到这里，我们内心不由感叹着，建个小窝真是不容易，扛木头是建房中最苦的差事，从深山抬上肩膀到屋基地上扔下，其过程真如凤凰涅槃般的浴火重生。
　　
　　 三
　　 燕窝被我捅下的第二天，燕子又开始在老屋的楼木下做窝，燕窝痕迹处，又冒出了一些泥粒。我虽然讨厌它，但因了父亲那份看重，我不敢轻举妄动，不敢对燕子刚刚垒好的燕窝基脚扼杀于摇篮中。
　　 然而，似乎用不着我去介入，也完全不用我去捣毁。这几天燕子的劳动心血，却是一阵白忙乎，桁上粘上去的快有鸡蛋般大小的泥粒，却在那个南风狂吹的下午自行脱离掉在地面上。
　　 接着是第二个回合的垒窝。我站在凳子上认真观看，蚕豆般大的泥粒，一颗粘一棵整齐叠加，笔直有序排列，待到垒着的泥巴群体有些“身宽体胖”了，弱小的燕窝又“啪搭”一声前功尽弃。不是燕子筑窝工艺粗糙，技低一筹，而是泥粒经干燥收缩后产生细如幼丝般的裂缝，燕窝不堪承受燕子一踩的重量便松落下掉。照这样垒下去，徒劳无功的背后必将错过季节。
　　 “雏”窝摔到地面的那一幕，想必燕子直瞪着的目光一定看得内心泣血。我想起前苏联作家尤里•库兰诺夫《燕子的目光》文中的一段话：“燕子从来不斜视，也从来不眯缝着眼睛蹙额地看人，他那双黑色的小眼睛总是直瞪着，所以人们猜摸不透他在想什么。”此刻，我猜摸到了他在想着构筑燕窝的梦想是不言放弃。燕窝是不可或缺的，是它奔赴南方至关重要的使命，是它孕育新生命的唯一睡床。他那双黑色的小眼睛在直瞪着的时候，想必是在向人类发出求助的信号。
　　 而老屋内的大人们很快感应了这个信号。父亲看在眼内，急在心里，想到了轻松解决问题的要点上。他从抽屉里找来榔头和铁钉，循着泥痕并排楔入了四棵铁钉，还用细竹剖开切片，在三棵铁钉上缠绕竹蔑编织成一个托垫。
　　 有了托垫，燕窝的安身四平八稳。随着燕子风里来雨里去的频繁出入，一趟一趟从田野衔着泥巴一团一团的叠加，燕窝的高度渐渐地上升，燕窝的体积缓缓地膨胀，燕子不停地垒着，中间留出窝口，最后叠加到窝顶，燕窝终于垒好了。
　　 就在我与燕子一同目睹燕窝竣工的时候，父亲提着收音机来到了现场，不是为燕窝开启运营模式剪彩，而是为我送上文化大餐。打开收音机的播放按纽，来自科教频道的甜美女声音，源源不断地传输给我启蒙的耳朵：“燕窝是家燕（swallow）在屋檐下做成的窝、巢……你知道燕窝是怎样垒成的吗？是燕子用唾液跟泥土、禾草一点儿一点儿拌起来的……一个燕窝是燕子夫妻俩共同劳动的结晶，其中不知耗费了它们多少的心血……由此可见，轻盈瘦削的燕子垒个窝多么不容易啊！”
　　 听完收音机后，父亲两眼盯着楼木下方的燕窝说：“燕窝是燕子辛苦劳动的果实，来之不易，不管粪便是否落入你身上或是弄脏了地面，都是燕子不小心弄到的。其实，燕子是通人性的，是讲卫生的，燕子婴儿拉在窝中的屎，都是燕子父母用嘴衔着粪便移到水稻田里。燕子是很善良的，承受不起你的恶作剧，以后不许你再捣它了，知道吧。”
　　 我在一旁默默不语，轻轻地点了头。
　　 文化快餐与父亲的话，让我茅塞顿开，我捅燕窝让父亲大动肝火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他对燕窝爱得深沉。而爱得深沉里面有着他的体验与感悟，如果没有父亲对新屋“垒窝”的经历，难以激发他的共鸣。燕子嘴巴刁着的一粒粒泥巴，又何尝不是父亲肩上扛着的一根根木头……
　　 新屋的建造，比怀胎十月的孕妇过程还要艰难困苦，挖屋基脚拣碎石，跋山涉水扛木头，几十吨位的砖瓦运输，几十个立方的沙土黄泥到位……每一块木材砖瓦沙石，都是父亲亲力亲为，凝聚着他的精力与心血。父亲被劳动与岁月掠夺的腰身不再挺拔，脸上布满着深深的皱纹纵横交错，斑白的头发更是闪着刺目的寒光……看着眼前的这些情景，泪水顿时充满了我的眼眶。
　　
　　 四
　　 时间不早了，房间原本敞开着的窗户还是由着它，我关好房屋大门返回县城。
　　 晚上我打电话大哥，我说：“屋内所有的房间，地上有草有毛有屎一大摊。”
　　 哥说：“去年室内打扫干净了，说明今年燕子又进去做窝了。”
　　 我说：“鸡毛散落一地，不知哪衔来的。”
　　 哥说：“鸡毛是燕子用来做窝的材料，不奇怪，说明生态改善，风水好，凡事皆同此理。”
　　 我说：“以前，老屋周边是光秃秃的，路上找不到茅草。现在茅草中找不到可行的路了，到处是茅草葳蕤，树木葱郁，生态环境比二十年前好多了。燕窝的数量也比以前在家时垒得更多了，我家老屋好像是燕窝大汇聚的风水宝地。”
　　 哥说：“燕子都跑到我家老屋建那么多燕窝的原因，可能是那种木楼结构的房屋比以前少了些。”
　　 “嗯，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的确，乡村环境是好了，令人向往。房屋也建造漂亮了，堪称高大上。有目可睹的一切，是新农村建设的成效，是社会发展的硕果，是人类进步的标志。但美中不足的是，广袤乡村的土地上出现了新的瘾忧。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次回家，目睹村庄的房屋拆了好多，拆后的房屋至今没有建起来，即使有一天建起来了，也是朝着日益豪华的高楼大厦方向进军，以前那种木楼结构的房屋终将会在农村版图上消失。我不是反对砖混结构的房屋建筑，而是忧虑着砖混结构的房屋里面没有为燕窝留一块弹丸之地，让久居在寒酸的木楼房屋内的燕窝无法完成新巢的迁居。
　　 居住在城里的我，虽然很少回去，但看见屋前屋后迁居城市的绕来飞去的麻雀，我就会想起故乡的燕子，想起老屋的燕窝。如果春天来了，燕子进村入屋寻找筑窝的地点，是否会像曹操《短歌行》:“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所描述的情景类似。如若如此，乡村沃野里的害虫的嘴角，是否会露出一丝诡秘的嗤笑；来年的春天回去，若是燕子少了，那么田间地头损害农作物的昆虫是否会因为少了天敌而笑逐颜开。明年春天故地重游的燕子，若是找不到一个可以栖身养育的燕窝生儿育女、繁殖下一代，将会是怎样的沮丧？
　　 城镇化建设如火如茶，无论乡村有多少村民迁移城镇，燕子始终固守在农村，服务于农业的宗旨一直不变。燕子愿与水稻同呼吸，燕窝誓与乡村共命运。燕窝是燕子安身立命的场所，是农业丰收的后勤保障，是保护绿色农作物的大本营。如今，燕窝在乡村的立脚之地渐趋紧张，它们寄宿的场所面对前所未有的挑战。未来乡村高楼大厦的住宅内，如果少了燕窝的陪伴，我将感觉孤单了不少；未来农村广袤原野的水稻里，如果少了燕子的身影，我将感觉失去了好多……
　　 不打不想识，从捣毁燕窝的讨厌，到父亲严厉的教诲，从漠视劳动成果的任性，到感知生活的不易，是燕窝给了我思考的契机，给了我不一样的认识，给了我不一样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