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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看点】麻雀(小说)


作者:青瑶 白丁,37.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511发表时间:2019-01-31 17:32:32
摘要:麻雀死了……

麻雀死了。
   镇上的人只用一口便宜的棺材、一个不浅不深的土坑、一铲子湿泥、一把纸钱就打发了他。据说麻雀死的那一天还穿着他常穿的短袖汗衫,右手照例捋过胸前的胡须后,习惯性地按住左臂没有手掌的腕部,神情悲戚,一副很痛的样子。他端坐在一把破旧的太师椅上,椅子因为他的轻微摇晃而发出吱吱的声音。他的手臂搭在小腹上,随着呼吸的节奏一起一伏,左臂手腕上的皮肤像猪大肠那样收束在一个点上,被医生挽成一个结。
   爷爷有时也会说:“死了。死了倒也好。免得活在这世上白遭罪……”那时,孩子们年纪尚小,不明白爷爷到底说的啥意思,只是觉得生死无常:明明昨天才嘻嘻哈哈与你打趣的人,怎么今天就成了阴阳两隔。时间快的甚至连一句道别都没有。
   回忆与时间并行不悖,镇上的人开始把记忆移到麻雀的生前,往事被抽丝剥茧,露出脆弱的核。血淋淋的事实像是一尊高贵的神像,冥冥中检阅着拜倒在他脚下的众生,或窃喜或悲哀。也许,这世间没有绝对的对与错。所有的对与错都源于人类的道德之中,所以当道德沦陷,对与错也就无从分辨。
   七八年前。当醉意微醺的司机慌忙踩下刹车的时候,只能容一辆渣土车通过的水泥路上没有一个人,但王嫂的身体像是失了控制的木偶一样飞出去,然后又落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那个叫郭有亮的司机顿时傻了眼,目瞪口呆的样子宛若还不敢相信此时发生的事情,他就那么愣着,醉意全消,度秒如年。很长的时间溜走,大脑仍是一片空白。最后,他的手颤抖着握住方向盘,眼一眨,心一横,脚一踩,渣土车就轰轰碾过去,仿佛碾死的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生灵。车子前的王嫂因为恐惧和疼痛而叫喊呻吟起来,但郭有亮无法听见,他坚定的信念便是:如果这个女人不死,那么她必定找我赔偿,我一个渣土车司机,本身就是给人家打工的,我哪有那么多钱赔她……
   尸体是在下午找到的,惨不忍睹:脑浆和血水流了一地,五官被轧的变形乃至凹陷进去,体表的皮肤也被弄破,露出里面鲜红柔软的肉囊。但没有人去翻动,那是要犯忌讳的。直到麻雀过来,看见她的尸体,一下子悲伤的不能自抑,涌出泪来,尔后瘫软一般跪下去,哭喊一声:“老伴儿啊……”之后再无声音。周围的人一边安慰一边又招呼几个人,在麻雀的默许下,把破碎的不能再破碎的尸体搬回麻雀家。
   镇上的人都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的境况。那天已是寒露,天气已经微微转凉,候鸟迁徙,活跃在夜晚的虫子也早已退场,风默默地吹刮起来,天地间自有清凉之气扑面。麻雀失魂落魄,在屋里坐了一个下午,等到饿了的时候习惯性地喊:“哎。你做的饭呢?这是要饿死我吗?”但是屋里空空荡荡,仔细听来只有忽隐忽现的几声猫叫,他又站起来,刚要往厨房走的时候,看见了还浸着血水的尸身,于是哭得像个孩子一般,蹲在老伴的身边,又为她擦去脸上的泥垢,自言自语:“你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我来给你擦擦。”
   然后死寂。然后嚎啕大哭。人的感情,有时真的只有在生与死的面前才能被展现得淋漓尽致,没有你侬我侬的甜言蜜语和娇艳高贵的鲜花,却自有血脉相连的难舍难分。
   待麻雀冷静下来。一边忙着筹备丧事,一边给在外地打工的儿子打电话,同时也报了警。但报了警又能怎样呢?那条水泥路刚刚建起,位置偏僻,除了几个工程队在那里施工以外很少会有人去,且路旁都立有“此处施工,谨慎慢行”的牌子。警察来过后只是做了简单的笔录,盘问一番后说让麻雀等他们的消息,但后来也许因各种事情的耽搁而不了了之。
   没过多久,麻雀的儿子就回来了。他本还想推辞,但麻雀的口吻带着毋庸置疑的坚定和传统家长式的命令在电话中说:“不管你现在有多忙,你必须得回来。你妈……没了。”麻雀本不想说出最后俩字儿的,但又怕儿子不回来,索性透了底。电话那头自然也是一惊,沉默半晌后用一句“知道了”作结。
   赵义鹏回来的那天正赶上清明,细雨纷纷。自家的院子里一派唢呐吹鸣之声,哀婉凄切不能自抑,梁上白布环绕,墙上挂着母亲的遗像,黑色棺材如同死神的巨大爪子。麻雀看见他,叫一声“义鹏。”一瞬间,万千悲喜都化作相见时的默契对视,父子俩相顾无言。然而麻雀又注意到儿子身边的女孩,便开口问道:“她是……”女孩子则是一头披肩长发,一件格子毛衣配上长及膝部的外套,高跟鞋的根部溅上明显的泥点子,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赵义鹏则拉过女孩,对麻雀说:“我女朋友,朱倩文。”随后又是一阵招呼与寒暄,他们的声音最后都被空旷院落里的唢呐声淹没,汇入一片忙碌中。
   丧事照一般的规程按部就班进行着,来往的亲友只是象征性地发一通感慨后便忙着各自的事儿了。麻雀也不再有刚开始的大悲大痛,转而把目光移到儿子身上。以前都说时间是治疗心病的解药,很多人一笑置之,然而只有当真正经历的时候,才能明白个中道理。
   第五天,义鹏把麻雀拉到柳树下,说是要与老父亲叙旧,毕竟自己很少回来。麻雀乐呵呵地说起家里的事情,大多零碎而细琐,却格外真实。后来又说起村镇上的建设,话题自然而然地谈到了义鹏的母亲。义鹏只是静静地听,偶尔附和,明显的心不在焉。麻雀问他:“义鹏,你怎么啦?”
   “爸,我要结婚了。”
   “结婚?结婚是好事啊。但是义鹏,这事儿等到你妈过完百日后才能办。你知道的,你妈现在尸骨未寒……”麻雀不忍说下去。但麻雀又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便站起向屋里走去——他那时的腿脚还不像几年后的腿脚那样臃肿和懒惰。他在一个旧的红木箱子里翻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个式样古朴的玉镯,递给义鹏,说:“这算得上是祖传的东西了。你奶奶把它传给了你母亲,现在,我也把它传给你们。算是我给你们的新婚贺礼了!”
   义鹏的婚礼在三个月后举行。传统的中式婚礼,红盖头,红嫁衣,拜天地,交杯酒,一张小而精当的八仙桌上摆放的糖果散乱,糖纸被一帮孩子丢得到处都是。那天,平时明明不怎么喝酒的麻雀却喝得烂醉,之后无缘无故地跌倒在地,众人慌忙去扶,随后又去请镇上的赤脚医生。
   拟把疏狂图一醉。一生能醉上几次,也就够了。
   麻雀的情形令众人措手不及,原本热热闹闹的场面变成了混乱、无序和议论的温床。许多人连连摆手声声叹气,以事不关己的样子附和几句后一哄而散。义鹏就宣布婚礼暂停,择日再宴请宾朋。大家只好作罢,纷纷离去。
   还好。麻雀的病情并非是什么不治之症,只是因为饮酒过量而导致旧疾复发,只需静养便好。
   然而当晚,义鹏就与倩文发生了争执,冲突激烈甚至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咒骂与责难,抱怨与懊悔,他们亦像天下间所有坠入情网的年轻人一样,在感情中为一些小事而计较,然后在那些小事里看见爱或是不爱,喜欢或是不喜欢。但是,千不该万不该,倩文不该说出那样的话,让两人迅速进入了冰点似的冷漠。可是,人在生气的时候,又如何控制得了自己。她说:“如果不是因为我怀了你的孩子,你以为我真的愿意跟你到这么一个穷山恶水的地方?我就不知道留在城里?不知道给自己找一个好一点的归宿?不知道……”她不再说下去,但义鹏只是坐着,一言不发,沉默的样子像是因犯错而羞愧的孩子。末了,他才说:“好。是我碍着你了,你……你想去哪儿就去哪!”
   但倩文不走,甚至于每次他生气要赶她走的时候,倩文就以孩子的事情一拖再拖,直到最后,义鹏索性不提。两人又开始和好。
   一年后。
   当倩文成功产下婴儿的时候,她觉得这个婴儿似乎能要了她的命。可她一听见孩子清脆的哭声,好像有一阵所有的痛苦都逃遁无迹的轻松与快乐。想想,孩子身上拥有母亲遗传的基因,是她生命的延续,是上天对她生而为人的赐予,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
   麻雀抱住孩子左摇右晃,眼角眉梢堆满的笑意像是开放浓盛的山茶花。他说他有孙子了,赵家有后了,他下去不会愧对列祖列宗。义鹏只是看着麻雀,有时又回头对倩文笑。时间匆匆,能得一人与之执手相依生儿育女,是要经历多少劫难才能实现的心愿。
   时逝如飞,真有点白云苍狗的意思。
   几乎就是在一夜之间,多年前只能容一辆渣土车通过的水泥路,已经扩建成有模有样的工业大道,路边也装上了从大城市里运来的新式路灯,一晚上灯火通明。但建成后的工业大道,并没有实现如目标预想的那样:便捷的交通吸引更多的大集团落户小镇。实际上,这条宽阔的工业大道除了偶尔进入的车辆以外几乎闲置。
   当孩子随时间渐长而长大的时候,义鹏与倩文却提出了要外出打工挣钱的打算。他们把这个决定告诉麻雀,麻雀却持有反对意见。他认为与其在外面去受累,还不如在本地做点儿小买卖,这样一来,既挣了钱,又能照看到孩子。可是义鹏不这么认为,本地市场狭小,岗位有限,挣的钱太少,不足以养家糊口。麻雀拗不过他们,只好同意帮他们照看孩子。
   “义鹏,你知道,这个家帮不了你什么。我是个没本事的人,一辈子就这个样子了,我现在只希望你能过得好就好。孩子的事情,我尽量,我也就这把老骨头了……”
   那是他们离开前的一个晚上,麻雀对义鹏这样说道。彼时,麻雀还是十分伤感的情绪,嘴唇颤抖几近哽咽。然而,世事难料,前途未卜,麻雀大概想不到这往后一切竟是今日离别促成,一切都从这里出发,最终仍然回到这里。悲情的芽子向上疯长,开出带血的花。
   寒冷像往常冬日那样肆虐,冲击着世界脆弱的神经。雪花粒子被风吹起,而后又落在人的脸部,有一瞬间针扎似的疼。房屋就那样隐藏在大雪中,不那么引人注目地与天地化为一色。屋里是一派暖和的景象:火在炉里旺盛的燃烧,炉上放置一壶水,水壶黑色的提手已经布满了水蒸气,水快要烧开的迹象。炉旁的余灰杂乱的堆积,让屋里看起来有些肮乱。爷孙俩就在温暖中对坐,除偶尔的说笑以外只是沉默,都感到无话可说。风声一阵一阵,长时间的寂静几乎让人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一天一天就这样过来。也许,麻雀为了使这孩子不再这么死气沉沉——是。他也觉得这孩子没有别的孩子那样的好动劲儿,总是一副死沉沉的样子。某天,他拿着竹竿和破布放在孩子的面前,对他说,明溪乖,喏,咱们来做一个风筝吧。等到冬天过去,爷爷就带你去放风筝去,好吗?
   明溪垂着的脑袋抬了一下,用疑惑的目光看了看爷爷,在得到爷爷更为准确的回答后,他点了点头。
   麻雀就顺着孩子,教明溪编风筝。说起来,这风筝的编法极为细琐,但麻雀一件件讲下来,反倒充满了趣味。孩子来了兴致,竟乐此不疲地投入,甚至到了忘我的地步。麻雀这时便吹起了牛,说他自己在明溪这个年纪的时候是如何如何的能干,又如何如何在比赛中赢了所有的孩子,他甚至用夸张的手势比划,使孩子更加深信不疑。明溪执着于爷爷儿时的“辉煌”,又向其询问更多的细节,麻雀想了想,又编出更多的故事哄骗明溪。爷孙俩笑意盈盈,怡然自乐。
   深冬过去,第一场春雨埋葬了冬日的荒芜和寒意,生机复现,大地开始了新一次的轮回。花朵次第开放,嫩草抽出新芽,冰雪消融,万象更新。明溪的风筝也如期完成,拉着麻雀硬要试一试。
   正值三四月份交替。油菜犹若一夜间获得了生机,蓬勃地生长起来,一派欣欣向荣。风筝从头他们手中腾空的时候,明溪一阵欢呼,仿佛看见了遥远的远方。随后,他开始跑起来,脚步从狭窄的土陇上踏过,刚刚长出的绿草又知趣地缩回脑袋。
   脚步慢慢变得遥远,远的视野中只见油菜花开而不见孩子的人影。空中的风筝依旧向远方飘荡。麻雀顺着风筝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跟着,也不知是脚没踏稳还是没看清路,竟然摔了下去,一屁股坐断了油菜,油菜花纷纷抖落,蜂蝶因为受惊而匆匆飞走。一种尖锐的茅草竟割伤了麻雀的手掌,但血液还没有涌出血管就已经凝结。与此同时,几声狗吠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心里开始莫名的慌,然后他抬头,看见风筝斜斜地向下落。他忽然明白了什么,迅速站起来向风筝落下的方向跑去。
   明溪的哭喊,疯狗得意的吠叫忽然交杂起来,形成一种四不像的声音。原来,正是百花盛开的春季,狂犬病的病毒也似所有植物那样疯长起来。先是在畜生中传播,染了病的狗就到处伤人,然后就在人类中传播。等到麻雀赶到时,那疯狗已咬伤明溪,他刚要护住明溪的时候,那狗狠狠扑来,如公牛般健硕的身体形成一道暗色的阴影,在麻雀尚未反应过来之时,竟咬断了明溪的脖颈。血液喷涌得像城市里的喷泉那般绚丽。
   ……
   人生短促。夭折的,遭灾的,玩命的,殉情的,像是被人有意掐断茎叶的花。那狗最终被打死,但逝者已逝,伤者已伤,狗主人想必怕惹祸上身,便任凭狗曝尸荒野。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想瞒也瞒不住了。义鹏在事发后的第二天晚上回来,心中大悲大痛自不必说,何况他又与倩文吵架,最终以两人的离婚作结。义鹏只是沉默,反倒是麻雀情绪悲痛得难以自抑,他说都怪自己这老糊涂,要不是自己让明溪放风筝,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但是自责有什么用呢?惘然而已。
   这样愈久,麻雀就愈觉得自己愧对义鹏,更愧对于他赵家的列祖列宗,最终在一个天色麻麻黑的傍晚,悲痛与自责难以控制的他冲进厨房,嘴里自说自话,然后那么决然地把刀挥向左臂的腕部……
   缝好了针的麻雀更是失魂落魄,无暇自顾,胡须便由此蓄起,白白的,活像冬天里的雪。义鹏心灰意冷,只说每月给麻雀邮寄一笔可观的生活费用后,坐上了开往远方的列车,从此远走他乡,甚至麻雀死的时候他都不曾回来看一眼。
   一年后。
   麻雀死了。那时正值夏季,是所有生命都要旺盛生长的季节。一眼望去,油碧的田野蜂围蝶绕,而那静静矗立在半坡的土坟,也是一派芳草凄凄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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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麻雀死了,镇上的人用一口薄棺材埋葬了他。作者以回忆的口吻描写了麻雀生前的事情:义鹏与倩文,麻雀与明溪之间。他们的故事虽然是所有平常人之间的事情,但却平常之间却又不平常。明溪的死,注定了麻雀最终的悲剧。看罢此文,我认为作者似乎是在努力的描述着人性中不可遏制的恶,进一步引导着人内心的忏悔情结。这种思想在以流行文化元素构成的现代社会中显得难能可贵。希望各位文友欣赏品鉴(编辑:兰花悠悠香)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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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青瑶        2019-01-31 17:54:35
  这篇小说的构架,起源于母亲断断续续地讲述,我听着,有一股悲伤袭来。原来的结局是“儿子砍断了麻雀的手”,可是,我不忍心写出这样的结局,应该是觉得有违人伦道义吧。也许,所有的借口、掩饰都是人类最后一块遮羞布吧,我承认我们不得不正视事件本身。
2 楼        文友:湖北武戈        2019-02-07 21:21:21
  欣赏佳作,问候青瑶,祝新年愉快!
与江山作者共同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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