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不会哭的孩子(短篇小说)
一
晨练结束以后,老郭对庄静说,明年三月份老年大学新开一个剑拳班,你去报名吧!庄静笑了笑没有回答,朝他摆摆手,转身沿着公园里一条水泥路往家走。顺着新修的浞河走势,这条细长的小路蜿蜒伸向遥远的方向。路两旁种植的低矮植物,被大树遮挡了光线,却依然长势旺盛,努力展示着其生命的独特之处。
这时的庄静倍感身心愉悦,运动之后让她身体里的血液更加流畅,走路也轻快多了。乌黑的短发被风吹向脑后,裸露出红润发光的脸颊,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其实她也不老,今天才过四十五岁生日,只是累于生活,皱纹过早地爬上了她的额头。
此刻,她目光所及的每一片草叶都闪着光亮,在晨风的摇曳中沙沙作响,仿佛在对她说,亲爱的,早上好!
她弯腰蹲下,用手轻轻抖动一下缀满露珠的草尖,露珠在晃动的叶片上滚来滚去,像是摇篮里熟睡的孩子那般安然。庄静笑着一松手,它们又猝不及防地滑落进尘土里,回到它们出生的地方。庄静认为,露珠是开在黑夜里的花,不能与阳光作伴,却一样是滋润生命的源泉,质朴纯净。短短的一生,不为别人欣赏,只为成全。
她喜欢这些矮小的植物,就如喜欢渺小的自己。她愿意抚摸它们,在抚摸中传递内心与之契合的情感,彼此懂得,并一一释放。
走进绿之韵小区大门,保安孙猴子凑过来,故作神秘地问,是不是又去和老郭约会了?庄静厌恶地在心里骂了一句,无聊,但表面上仍若无其事地回答,是啊,怎么了?
孙猴子无趣地走开了。
庄静习惯性地抬头看了看那个十六楼的窗口,每看一次,她的心都会被揪扯得生疼,随即产生的是乌云压顶般的抑郁。那是母亲的家,那栋楼是绿之韵小区里所谓的楼王,占据了小区里最好的位置,一流的设计师为其打造的豪华装修,让房间里的每一个物件包括每一寸墙壁都贴上了富贵的标签。
很多时候这栋楼是身份的象征,代表着金钱与地位。从这栋楼里走出来的人个个精神焕发,脸上洋溢着的自信不可一世,高高在上。但庄静认为这种优越感不是与生俱来的,也不会永远存在下去,这是传统的习惯造成的,它误导着一代又一代的人沉溺其中,在那个桎梏人性的华丽圈内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地生活。她的弟弟庄飞——寒亭区副区长兼公安局副局长就无数次对她说,姐,内心的满足是填不满的,我真想换一种生活,回归内心。庄静听了淡淡一笑,若持本性,何须复归。
庄飞和母亲住一块,虽然他也随世俗跌落,却极其看不惯母亲盛气凌人的架势,尤其对姐姐那种冷若冰霜的打压,他不止一次对母亲说,妈,我们都没有姐姐活得踏实,也没有姐姐那般得心安理得,姐姐身上有一种闪光的东西我们也曾有过,只是丢失了。
母亲听了嗤之以鼻,我除了听到她的谣言之外,不知道她身上还有什么可以称赞的东西。她不听我的,受那些苦遭那些罪是自作自受。
就在庄静收回目光准备回家的时候,发现母亲的背影在楼道口匆匆闪了一下,又折回去了。或许是她要出门忘了带什么东西吧。庄静暗自想着,又摇摇头,算了,操那心干啥,到头来还不是自取其辱。这样想着她随手把遮挡在额前的一缕碎发向脑后拢了几把,快步向家中走去。
二
小优还没起床,客厅里仍然和她出门之前一样,她长嘘一口气,心里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她随即关上房门径直走近厨房,她必须先做好饭才能叫醒小优,否则小优会利用她做饭的空隙在客厅翻找零食,把客厅弄个底朝天。小优是她心头的一块石头,堵得难受,又搬不掉。十五岁,正是志学芳华,她应该和同龄的孩子一样坐在教室里为迎接高考而拼尽全力;或者去滑雪场从高处尖叫着飞下来,笑得人仰马翻;又或者三五结伴在麻辣桌前胡吃海喝,聊着不着边际的话题。可是小优不能,她一生下来就注定是一个隐约的疼痛,她思想单薄,感知不到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她没有梦想去奋斗,她只要有美味的零食就知足了,而得到这些简直太容易了。现在有妈妈,将来呢?小优不知道,她也不会去想。
庄静不敢想象小优的未来,她知道这个世上除了她没人会爱她,或者说像她那样去爱她。在她离开这个世界以后,小优会不会像那些流浪的人一样,蓬头垢面地到处游走,在一个臭味熏天的垃圾桶旁站定,伸出又脏又黑的小手两眼放光地翻找着任何能果腹的腐烂食物;或者在某个黄昏或午后,饿得好几天都没有吃一口饭的小优偷偷溜进一家饭馆,狼吞虎咽地吞咽着客人吃剩的饭菜。而她最不敢想的就是,小优会不会和自己出差时遇到的那个疯傻的女人一样,贪心地啃着手里一根刚从垃圾桶里扒拉出来的鸡腿,被迎面而来货车撞飞,从三米高的上空跌落下来,一声惨叫,鲜血淌了一地。
夜深人静的时候,庄静望着一脸酣睡的小优,她的心就会隐隐生疼。有一次她居然为自己当初的坚持而后悔。如果当初她听从家人的安排,小优就不会受人歧视,早已在那个开满鲜花的国度和其他人一样享受着同等的待遇,而自己也会自由自在地背起画板,在她向往已久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上一笔一笔地涂抹人生。
小优的出生曾让很多人期待,为此庄静也感受到了来自两个家庭的无形压力,她知道这种压力要一直等到孩子的出生才能消除。
那天,庄静双手举着一张化验单兴冲冲地对家人宣布了她怀孕的消息,小优的爷爷刚喝了酒,涨着绯红的脸歪歪斜斜地走到庄静面前,一字一顿地说,只要你能生个小子,别让我们老程家断了后,我就立马改写遗嘱,海南的两套房子全部给我孙子,我让我孙子一辈子有钱花,不花你们一分钱!
之前小优的爷爷生过一次重病,是女儿主动请缨来照顾了他两个月。这两个月里她是尽心尽力,当父亲的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一时冲动,立下了遗嘱,他名下的财产儿子和女儿一家一半。小优的爷爷原本是不想给女儿一丁点财产的,他时常说,儿的江山,闺女的饭店。这闺女啊是亲的,可那外甥是外姓人,无论对他怎么好,那心都是隔山隔水的。
遗嘱放进了公公的保险柜,那天庄静看到小优姑姑难以掩饰心中的兴奋和喜悦,本来是要回家和出差归来的丈夫团圆的,结果一高兴就又多呆了一天,把家里里外外打扫了个遍。看着窗明几净的房间,公公拉过女儿的手,丫头啊,你这是头一次,小静可是每周一次!
庄静把公公的醉话跟母亲在电话里说了,没想到母亲却喜笑颜开,电话那边的笑声好大一会才收住,我大外甥有福啊,还没出生就两套房子了。就看你争不争气了!
庄静一脸担忧地问,妈,你说我会生个男孩吗?
你随妈,肯定生个男孩,妈头胎生的就是男孩。
这,这……准吗?我大哥怎么不随你,我大嫂生的是女孩。
你大嫂那是随她妈!
可……
错不了,大不了四五个月的时候,妈带你去医院做个B超,妈有熟人,人民医院的郭院长和我关系很好。
做了B超还不是该是什么还是什么。
你傻啊,只要我们知道肚子里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不就有办法了。
庄静狐疑地挂了电话。
周天她从滨州回家看望父母,一走进寒亭区政府大院,只要认识她的人老远就会朝她热情地打招呼,等她走近了才一把抓起她的手,无比亲切地说,小静,真是天大的喜事啊!你有喜了,可把你妈妈高兴坏了,我们都给你准备好喜蛋了。
庄静很不自然地连连说谢谢,她知道这一定是母亲所为,其用意可想而知,她特意把庄静怀孕的消息散布在一个小范围,然后这些小范围的人会替母亲接力,一传十十传百,他们会以此为荣,乐此不疲,争先恐后,然后在遇到母亲时,话里话外地透漏给她,母亲则会满脸堆笑,语气里透着骄傲,有事尽管说话,都一个院住着,别客气哈!
大嫂怀孕的时候她收了十多万礼金,他们的礼金都是冲父亲去的,身为要职的父亲谁敢无视他?
三
嘀铃铃,嘀铃铃,一阵清脆的铃音从客厅传进厨房,也传进了小优的卧室。
小优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跑出卧室要去开门,她模模糊糊记得,妈妈告诉她,只要门铃响了,一定是妈妈忘了带钥匙,你要赶快去开门。
庄静没有理会,在心里划过一丝无奈,心想又是院里那些顽劣的孩子又闲得无聊了,把小优引出去恶搞一番,拿小优开心。这样的事情不止发生一次了,从那以后,庄静又反复叮嘱小优说无论谁摁门铃都不要去开门,那是坏人,是要把你骗走的,离开妈妈,就没人给你做红烧肉和蜜汁鸡翅了。
小优当时是点点头,可过后又忘了,总以为妈妈忘了带钥匙,这种认识在她的脑海里已是根深蒂固,不能动摇。
生活中的任何事情,庄静都得一点点教给她,跟她说明白,而且要反复说,反复按周期说,哪怕很微小的一个细节忽略了,小优就一定会捅一个大娄子。她会把刚刚烧开的一壶热水倒进鱼缸,把洗脸盆里的水倒进刷牙的杯子,把刚刚熬好的粥倒进去一整袋白糖……有时候庄静的内心实在盛不下任何东西了,就会借此机会发泄,把这股无名之火喷向小优,谁让你这么做的,你疯了,去阳台上罚站半个小时,今晚别吃饭了。
小优抬起眯成一条缝的眼睛怯怯地看着满脸怒火的妈妈,她知道她又做错了事情,却不知错在哪里,但她确定妈妈肯定生气了,她把头低低地垂下去,像犯了罪一样等待妈妈的惩罚。
回去穿衣服,你听见了没有?
庄静厉声呵斥着小优,小优抬头看了看妈妈,不情愿地扭动了一下胖胖的身子,但脚步并没有走开,眯着眼睛偷偷瞥向门缝。
庄静把小优拽进卧室,拿起衣服放她手里,赶快换好吃饭,妈妈给你做了红烧肉。
小优不会哭,从来不会用哭声达到她的目的。那是一个周末的午后,八岁的小优独自跑去邻家玩,邻家的影碟机里正播放着芭比娃娃,小优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邻居心怀歉意地跑来告诉正在忙着做饭的庄静,他要出门,孩子不肯走,让她把孩子叫回家。庄静这才想起小优,连忙说了一些歉意的话。
几天以后,邻家奶奶从小优的怀里翻出了那个芭比娃娃的光盘,她冲着小优奶奶一顿数落,你不是整天说你家钱多得花不完吗?有钱还让孩子当小偷。我看啊,这钱来得也不明不白。
人证物证都在,更可气的是小优竟也爽快地承认是她爬进窗户里拿的。小优奶奶脸上当即就挂不住了,小优又不明白她的羞愧与愤怒,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小优还在死死拽着邻家奶奶的衣角去抢芭比娃娃的光盘。小优奶奶一把拎起小优,回到家里抄起鸡毛掸子把她一顿痛打,仍余怒未消,越看小优越不顺眼,干脆来个竹筒倒豆子,把连日来积攒在心里的怨气一股脑全发泄出来了,你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把我老脸都丢尽了,都是因为你,我在街坊邻居面前矮了半截,你爸爸也和我闹翻,现在连个人影都不见了。小优只顾“哎吆吆”地哼哼,眼眶里却干巴巴的,没有一滴眼泪流出来。
庄静看惯了婆婆的脸色,知道她气不打一处来,和那帮成天拿孙子炫耀的老人相比,明显失去了优势,又不敢冲她发火,成天指桑骂槐地东一句西一句。庄静何尝不明白她的用意,但她还是委屈求全地在等程斌回家,逃避不是办法,冥冥中,她还是给予了程斌理解式的期待,她爱程斌。可如此下去,小优就得继续成为发泄的出气筒,她受不了小优被一次次打屁股后,她爱莫能助地煎熬,这种折磨时间久了,她只好认命般地接受。小优才八岁,又不会哭,不能博得奶奶的一丁点同情。
庄静带着小优离开程家小楼的时候,天空正飘着鹅毛大雪,呼啸的北风迎面扑来,砸在脸上生疼生疼的,她忍不住回望一眼有灯光透出的窗口,却发现离自己已经很远了,转身的时候眼前已是模糊朦胧的一片,白茫茫地,看不清她要走的方向,只听见小优踩着厚厚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响的声音,小优开心的笑声和世界的洁白融为一体。
出生后的小优只知道睡,睡醒了又吃。没有给大人们带来所期望的那种快乐。大概小优也知道自己身份的卑微,说话的声音也都是在嗓子眼里回旋,好像只说给自己听。四岁生日那天才含糊不清地大声叫了一声妈妈。
小优天生的额头宽大,两眼无神,总是眯着,像被阳光刺地,怯怯地看人。外眼角上斜,颧骨高高凸起,低低的鼻梁趴在肉嘟嘟的脸上,就像是隐没在荒土丘里的一条小溪,虽然有溪水流淌,却没有任何生气可言。一张嘴常常撅得老高,走路的时候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好像剧烈的运动以后,要借助嘴巴的呼吸才能达到身体的平衡。
院里的孩子一看见小优就会一拥而上,又不约而同地迅速散开,各自去家里的锅底摸一下,然后快速冲出楼道在她的脸上你画个圈,他勾个圆,小优乖乖地站在他们中间,被他们肆意的笑声淹没。那帮孩子们玩累了,远处也有大人在喊他们回家吃饭,小优才顶着一张大花脸回家,头顶的天空上飘荡着几片残云,怪诞而荒谬地跟随着她。庄静见了先是“噗嗤”一笑,随即用湿巾一点点帮她擦下来,心里却氤氲起一股愁云。
小说注重细节,注重画面,结尾给人暖暖的。
佳作,大赞清鸟!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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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