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春】爱的陪伴(散文)
一
“嘀铃铃、嘀铃铃……”急促的闹钟铃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又做梦了,梦到故乡,梦到了故乡的春天。梦境里延绵起伏的大山,清澈欢流的小溪,鸡鸣犬吠、牛羊悠然,小山村一片祥和的景象;河堤上的柳树从春风中苏醒,它舒展的枝条上,一粒粒鲜嫩的芽苞,依次生长在灰色泛青的枝上,毛茸茸的,在微风中摆动,充满生机。
我一骨碌跳下床,撩起窗帘往外看。天未亮,星星和月亮都没值夜班,窗外一片漆黑,黑色的纱帐里流露香甜的味道,旷野就像一块巨大的黑色巧克力。
我轻轻地地走出卧室,生怕惊醒家人,难得全家人都放假在家。屋内出奇地安静,父亲重浊的鼾声、女儿均匀的呼吸,甚至在这些声音的间隙,我能听到头发掉落到地上的声音。
我来到厨房,蒸锅蒸着孩子们最爱吃的马蹄饺子,待会全家起床,再煮父母爱吃松软的面条。
一切准备妥当,我轻轻打开电视,把声音调到最小。早间新闻时间未到,电视播放动物世界。只见神秘而美丽的阿拉斯加,各类野生动物随处可见,满脸慈祥的麋鹿;造型独特夸张的训鹿;聪明的海豚、机灵的海獭……镜头不停地切换,远方的冰川雪域,近处有荒野车痕,柳树已不再绿枝飘拂,残存的几片黄叶,也被风吹得漫天飞舞,落在枯草间,落在泥土中。
严寒的冬季,柳树枯了。尽管它依然形象挺拔,可失去春天的生机,它深灰色的枝条,在寒风中再摇摆不出飘逸,只是微微擅抖着,眼前的柳树,消瘦骨感。想起自己梦境里花红柳绿的美好,有一种解释,可能是潜意识中,我豁达乐观,不被现实所困。
二
容不得我细想,需赶紧把早餐弄好,待会陪父亲去医院看病。患“阿尔茨海默”病的父亲,现在“尿失禁”,家里的客厅餐厅卧室,全部都是他拉尿的场所;他率真随意,就连楼梯房,他觉得解大便也合适。最恼火他的固执,明明身上尿湿,却说没湿,不肯换裤子。
父亲的身体,是我最大的心病。为给父亲精准地诊疗,我挂专家号,约好泌尿科的魏教授。魏教授在六楼22病区,下车要经过草坪、花坛,走过荷塘、小桥才到。父亲行动缓慢,我必须在七点半之前到达医院等他。
父亲听说我带他看病,高兴得像个孩子,没等我去叫,就自己醒来上厕所。我赶紧跟过去。看着他蹒跚地走向厕所,两三步就到的长度,被他走成放慢的画面,父亲缓慢地挪动走向卫生间。他弓着曾经挺拔的脊背,僵硬的肢体,像佩带厚重的盔甲;又极像一只蜗牛,父亲走过的地面,留下一条宽窄不同的湿痕。是父亲沿途在滴尿!我心头一惊,父亲把纸尿裤已尿湿得滴水。我的老父亲,他肯定也不愿意随地小便,只是尿不由己。
我装一桶热水,为父亲擦洗。撕开滴尿的纸尿裤,里面还有一条冒着热气、滴着尿的内裤。这是我那糊涂的父亲,用创新方法,内裤穿里面,纸尿裤穿外面。我让他脱下内裤,拧干热毛巾为他擦洗,他却听不懂我的话,扭头看着我,一动也不动。我放下毛巾,一手牵着他,一手准备脱下他的内裤。他紧紧地抠着我的手,好像我一松手,他就会摔倒;另一只手紧紧拽着内裤,不肯让我脱;两膝弯成90°,僵硬又夹紧,像两架笨重的犂弯。老父亲一脸茫然,却又十分固执。他可能是害羞了,不肯让女儿为他脱下内裤;也可能是关节老化、肌张力增高,动力不灵便。
“爸爸,裤子湿了就脱下来,我给你擦擦,再换上干净的。”我一边让父亲坐到凳子上,方便脱下和擦洗,一边安抚他,“早点洗洗,一会儿我们去见魏教授。”
父亲一脸茫然,坐在凳子上。他似乎听懂了我的话,不再提着裤子,我轻易地就能把它往下脱。父亲又好像没听懂我的话,两腿不配合,我托起他的腿才能完全脱下。
我帮父亲擦洗干净,一层层为他穿上纸尿裤、短裤、长裤、棉裤。
张罗全家人吃早餐后,我撑扶颤颤巍巍的老父亲出了门。冰凉的风,不紧不慢地吹,想吹醒睡眼朦胧的天空。父亲头上的银丝,就像霜雪冻后的枯草,在晨风中瑟瑟发抖;老年斑像黑色的菜叶虫,一片片爬满父亲的脸颊,一点点地吞噬他的聪慧。父亲深深凹陷的眼窝,看过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装下太多的尘世沧桑,一道道鱼尾纹,就是岁月磨难的见证。
父亲坐在副驾位上,我为他系上安全带。从身旁侧看,他像一尊雕塑,淡漠地毫无表情,刻着一圈圈岁月的年轮。我忽见他侧脸上,有一滴晶莹液体,那不是清泪而是清涕。清涕在鼻尖处越拉越长,最后滴落下去。我为父亲擦去鼻涕,却擦不去我脑海深处的记忆。
三
记得小时候家里穷,冬天衣服单薄。那时天气特别寒冷,孩子们都冻成红鼻子、红脸蛋,而我冻成“小鼻涕虫”,源源不断的鼻涕,扯不断,擦还在。为治鼻涕虫,父亲多次上山采药材,“牛皮冻”“白茅根”等草药,我吃了一篮子又一篮子,可总会在寒冷的天气复发,气温回升就痊愈。父亲终于明白,是他的宝贝女儿,鼻子太娇嫩,不耐寒冷。
从那以后,父亲接我放学时,用他宽大温暖的手,挡住寒冷,轻轻捂着我的鼻子。
某一天,父亲带我去医院治疗鼻子,开了一大包药。回到家后,我拥有了一件柔软温暖的棉衣,切底改变了我的形象,我的鼻涕也减少许多。正当我迷惑,父亲在哪弄到钱看病、买新衣服的时候,他忽然晕倒在地上。
“你说你一个当家人,好好的卖什么血?这不就病倒了。”母亲唠叨着,眼里充满责怪和幽怨,“小孩子流鼻涕不要紧,长大了不治疗也会好。孩子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你却去卖血为女儿治病、买衣服,女儿会被你惯坏的。”
“你小声点,别让孩子听到。”父亲刚清醒,虚弱地用手向母亲示意,“孩子小,鼻涕流不停,是冻出来的,我给她买一件厚棉衣,穿暖和了,吃点药就会好。感冒与卖血无关,不卖血也可能感冒。”
我知道割破手指会流血,却不知血是如何卖的。母亲凝重的神色,让我不敢出声,悄悄退到门前的小溪旁。
小溪堤上的柳树,失去飘逸的绿色秀发,偶有几片枯黄的柳叶,随着寒风的到来,飞向枯草上,飞向小溪里。黄柳叶飘在清澈的溪水上,顺流而下,遇到石头、绕过漩涡流向远方。我手握着瘦弱的柳条,感觉它就像父亲,为孩子们费尽心血,从不言苦,不言累。
接下来的日子,我忘了父亲卖血一事,只知道自己的鼻子慢慢好转。到了柳树吐芽的日子,我再也不是鼻涕虫了。母亲炖了那只下蛋的老母鸡,让父亲补补身子,他的脸色也随着春天渐渐回暖,只是父亲依旧瘦削。
四
回忆往事,车已抵达南华大学附二医院。
附二是一家园林式医院。这里环境优美、设备先进、力量雄厚,集教学示范和医疗科研于一体的三甲医院。从停车场往22病区,要经过草坪、花坛,经过池塘上的小桥,走过一段玻璃长廊,才到第三住院楼的楼下,22病区在六楼的东头。于我而言,第三住院楼近在咫尺;可对于父亲,却是遥远的路程。更不知从这儿走过去,将通向何方?何时才能从这路上返回?
我无心欣赏医院美景,挽着父亲,缓慢地走。与其说是挽,不如说是撑扶。此刻,父亲的腿软绵绵的,像一捆干枯的稻草,失去了重心,我成了支撑父亲的全部力量。感觉真好,有了父亲的依靠,我的脚步越来越重,也越来越稳。
经过魏教授的仔细检查和一系列化验的结果,诊断父亲只是机体衰老,并无大碍,不需住院治疗,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拿药离开医院时,已是下午。虽然已停雨,天空却还是低矮,空气湿冷。我讨厌这个寒冷的冬季,它冻得父亲关节僵硬;冻枯了父亲的面容;甚至父亲的身体被天气感染,小便淋漓不尽,就像这数十天下的小雨。
踏上小桥,却见池塘边的柳树在对我们示意。它像父亲的老朋友,总是在默默地关注,却从不张扬。柳树绿色全褪,却依然挺拔;青灰色的柳枝垂在池塘边,躬身的是谦逊豁达,而不是对寒冷胆怯屈膝。柳杆上的黑窟窿树洞,它是柳树的眼睛。它在这里看过太多的悲欢离合,装下太多故事,更见证生命的长度。
我撑扶着父亲,一步步往回走。人生旅途,我陪父亲每走一步,都将深深刻在脑海。所谓父女,就是今生如此陪伴,在几十年擦鼻涕的角色互换中兑现“您养我长大,我陪您到老”。
父亲糊涂又何妨?我将陪伴着他今后的每一个日子,只求他无痛苦便可。柳树吐芽的季节,希望父亲渐冻的记忆也开始回暖。柳树每年沐浴春风都会发芽,父亲健在的每一天,都会有爱的陪伴。